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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概念先行并不像想象的那般可怕——鲁迅《狂人日记》|李浩( 八 )


而《狂人日记》 ， 则是鲁迅小说中“言外之意”和“未尽之意”最多的一篇 。 它的篇幅不长 ， 但字字深遂 ， 经得起反复的阐释和注入 。
鲁迅研究、《红楼梦》研究是中国文学中最为显赫的研究方向 ， 而作为开端的《狂人日记》 ， 其注释性的文字亦是汗牛充栋 ， 它的每个字、每个词、每段话都有诸多的注释 ， 甚至是“过度阐释”——在这里 ， 我愿意“忘掉”那些注释、阐解和引伸 ， 而专注于语词本身 ， 用“初心”和感觉来面对它们：
“凡事总须研究 ， 才会明白 。 古来时常吃人 ， 我也还记得 ， 可是不甚清楚 。 我翻开历史一查 ， 这历史没有年代 ， 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 。 我横竖睡不着 ， 仔细看了半夜 ， 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 ， 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写上写着这许多字 ， 佃户说了这许多话 ， 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睛看我 。
我也是人 ， 他们想要吃我了！”
“我未必无意之中 ， 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 ， 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 ……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 ， 当初虽然不知道 ， 现在明白 ， 难以真的人！
……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 ， 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鲁迅的文字有古汉语中未曾褪尽的壳 ， 但相较古汉语、文言文 ， 鲁迅的字词更为“枯瘦” ， 它几乎绝无修饰 ， 取消着比喻 ， 没有“似”和“如”的运用 。 “没有一点诗般的隐喻来装点他全然只有黑白两色的故事”——是的 ， 鲁迅的语言和故事都只有黑白两色 ， 他的字、词都像锲入进木头里的钉子 。 《狂人日记》 ， 从“狂人的角度” ， 鲁迅努力灵活、夸张和幽默 ， 但其底色的黑实在是太重 ， 炫目的或装饰的色彩根本无法涂得上去 。
鲁迅文字的另一特点是推敲感极重 ， 它难被移动 ， 也难以在什么地方添加或删除 ， 多出了或少出了都会减弱小说中的“鲁迅感” ， 就会有些不对 。
不在着色上用力 ， 鲁迅所致力的是“内部” ， 是背后的空白 ， 是古汉语中每个字词的准确、深刻和延展着的层层含意——但它经历了白话文的蜕变 ， 鲁迅在小说中使用的已经是白话 ， 是相对通俗化的语言 。 他和后来的、其他作家使用的白话文始终有着较大的区别 ， 无论是沈从文、萧红、萧军、张爱玲还是郁达夫 。 迄今 ， 鲁迅的语言方式在中国作家中都还算是鲜明的异数——他是那样卓有影响的作家 ， 影响着几代作家成长的作家 ， 然而他的那类语言方式却没有承继者 。 一个都没有 。 像沈从文、张爱玲甚至郁达夫都有继承的后来人 ， 而独独鲁迅 ， 没有 。
鲁迅小说中的语言 ， 往往都有深邃的内含 ， 哪怕那些貌似平常、可以忽略的句子 。 譬如《狂人日记》中的第一节 ， “很好的月光”和“赵家的狗” ， 譬如第三节“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 ， 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 ， 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 ， 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再譬如第六节 ， “黑漆漆的 ， 不知是日是夜 。 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 狮子似的凶心 ， 兔子的怯弱 ， 狐狸的狡猾 ， ……”鲁迅研究者们刻苦、认真地找到了其内含与深意 ， 在这里我不再赘述 。 它确有它的深邃宽广 。
阅读鲁迅的小说包括这篇《狂人日记》 ， 总体上大约会给我们留下一个印象： 鲁迅的小说细节不细 ， 他不事渲染 ， 他不会为哪一个人物安排两个小时看日出或者月光升起并将它描述出来 ， 不 ， 他只会点到 ， 细节中的枝杈、叶片和洒在上面的水气都被他一一扫净 。 他削繁就简 ， 最多也不过是“他还只是冷笑 ， 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 ， 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 ， 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在鲁迅的这篇小说中 ， 已经属于“繁”的部分 ， 有了点点描述的气息了 。 更多的时候 ， 他都是叙述 ， 三五里之后用一个必须用的形容词 ， 而已 。
鲁迅的多数小说 ， 描述都是少的 。 他不在意所谓的刻画 ， 而愿意用最最简的方式表达 ， 譬如《孔乙已》和《阿Q正传》中 ， 两位主人公买酒的动作 ， 都各有一个字：孔乙已是“排” ， 阿Q是“扔” 。 两个人的心理、性格、身份的差异都跃然纸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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