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是件好事情 ， 好处之一便是解渴 。白开水也能解渴 ， 但茶毕竟有些滋味 ， 还有世间人搞出来的花样 ， 使人解渴之时 ， 还能生些欢喜 ， 明些事理 ， 懂得些好歹 。这也算是造化的慈悲 ， 给人的厚赐 。因为有茶 ， 便有了茶道 ， 有了茶馆 ， 有了茶人 。茶这个东西南方山林居多 ， 茶馆茶人这个东西北方城市居多 。当然 ， 南方也有茶馆茶人 ， 但毕竟比不得北京 ， 有君临天下、指画古今的气魄 。因此北京的茶馆 ， 豪华奢靡者多 ， 达官显贵往来者多 ， 高谈阔论者多 ， 这也多 ， 那也多 ， 于是虚妄之心便多 。
有茶碗上写 ， 可以清心也 。这是个车轱辘话 ， 可以颠倒念 ， 怎么念听起来都有道理 。所谓清心也可以 ， 也可以清心等等 。心这个东西 ， 勉强说来 ， 倒也可以清 。有和尚说过 ， 水清月现 ， 心性自见 。这个清 ， 首先是要静下来 ， 动荡不安的水 ， 是看不见月亮的 。静下来 ， 就是一个息字 。之所以说息 ， 而不是清 ， 是因为心这个东西 ， 污垢实在重叠深厚 ， 用多少洗涤剂都毫无办法 。息心 ， 勉强可以到 。
茶若息心 ， 先要息名利心 。看端坐在茶馆里 ， 俨然诸君子 ， 问十个人 ， 有八九个会告诉你 ， 他名利心淡泊得不行 。不要管他说 ， 且看他做 ， 有几个人能将名利稍微看淡？司马迁说 ， 天下熙熙 ， 皆为利来 ， 天下攘攘 ， 皆为利往 。司马迁可不是胡说的 ， 那个时代跟现在没甚区别 ， 大同小异耳 。
但息名利心 ， 并非息名利 。名 ， 吾所欲也；利 ， 亦吾所欲也 。名利二字 ， 犹如鸠毒 ， 观之无害 ， 饮之有毒 。人活在世间 ， 上有父老 ， 身有家室 ， 下有子女 ， 不逐些名声 ， 何以交友？不逐些利益 ， 何以养家？所以 ， 追名逐利 ， 无可厚非 。但追逐之身 ， 不可以染心 ， 只能随缘 。
坐在茶馆 ， 享受下午时光 ， 心里还在盘算生意 ， 想谁人对我好 ， 谁人对我有用 ， 谁人能助我富贵发达 ， 谁人老来借钱不还 。想了半天 ， 下午时光已过 ， 茶中滋味 ， 浑然不觉 ， 还浪费了茶钱 。不如想一想自己是个死人 ， 活不了几十年 ， 自己死了之后 ， 想喝这样一杯茶 ， 亦不能得 。纵然不愿意这样想 ， 不妨想想自己垂垂老矣 ， 舌不知味 ， 喉咙剧痛 ， 想喝一杯茶 ， 犹如万箭穿喉 。不要以为这是玩笑 ， 这是我与诸君子共同的未来 ， 连预测都无须预测的 。如此 ， 能否把这一杯茶 ， 清清净净地喝完？
但息名利心 ， 尚且不足 。名利犹如豺狼 ， 面目狰狞 ， 否则为什么大家都嚷嚷自己没有名利心呢？生怕跟这狼沾了边 ， 损了清誉 。但在我看来 ， 豺狼固然可怕 ， 尚不如饿虎使人生怖 。饿虎还长了一副王者之相 ， 以为自己是个统治者 ， 山林尽归我管 。这头饿虎 ， 就是所谓圣贤之心 。
什么是圣贤心？所谓“致君尧舜上 ， 再使民风淳” ， 所谓“为圣贤继绝学 ， 为万世开太平” 。说句大实话 ， 这民风不淳 ， 就是那些尧舜们做的好事情 ， 杜甫却要再来一大堆尧舜 ， 是想让老百姓无处可去吗？圣人无常心 ， 以百姓心为心 ， 哪里来的什么圣贤之心呢？这种圣贤心极强的人 ， 实乃乱世之英雄 ， 太平之奸贼 。
我听说 ， 有些农村的乡镇长官 ， 今天让老百姓种苜蓿 ， 明天让老百姓改玉米 ， 后天又搞新农村建设 ， 强令拆迁 ， 推土为垒 ， 挖泥为墙 。突然又换了一位圣贤 ， 便又要搞观光农业了 ， 于是庄稼又成了好东西 ， 将楼房推倒 ， 种玫瑰罢——苦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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