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概念先行并不像想象的那般可怕——鲁迅《狂人日记》|李浩( 三 )


2、小说的 , 和它自成一体的天地
无中生有 , 鲁迅打开他面前的瓶子 , 狂人从理念的烟中摇晃着冒出来 , 最后化身成体形硕大的“魔鬼”……让人物和附着在他身上的事件从理念的烟中诞生 , 仅仅是小说完成的第一步 , 接下来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 真正的对作家的考验还在其后:他要为这个人和事创造一个自成一体的天地 。 他要 , 让这个人物的表演符合情境规定的一切逻辑 , 能够让人投入地观看这场演出 , 并深深地被感染 , 信以为真 。
作家必须要深谙而自恰地掌握“仿生学” , 让从理念的烟中诞生的人与物落实到小说的天地中 , 没有半点儿的疏离和隔膜 , 他做他可做的、该做的一切 , 接受所给予他的“必然后果”:这个“新人” , 狂人的出现也必须如此 。 小说在开头的时候谈到他大约是患有“迫害狂”一类的疾病 , 这本没有记有时间月日的日记“语颇错杂无伦次 , 又多荒唐之言”—— 在鲁迅的这篇小说中 , 迫害狂式的病症感 , 以及“语颇错杂无伦次 , 又多荒唐之言”的感觉是贯穿始终的 , 它像 , 首先要像是 , 这样的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病人所记下的 。 (也恰是这一点儿 , 竟然让中国的鲁迅研究专家们为“狂人疯不疯”打了三十年貌似各有依据的笔墨官司 。 我们的学术有时实在是有趣 。 )
它需要……我想到纳博科夫那句“片面深刻”的话 , 他说对小说而言“深刻的思想不过是一腔废话 , 而风格和结构才是小说的精华”:我对他的这句话有所保留 , 但部分地认可他片面中的巨大合理:如果一部所谓深刻的小说 , 只有主题上的深刻和恢弘 , 而缺乏艺术性支撑 , 无法给我们带来艺术愉悦的话 , 那它的“价值”是值得怀疑的 。 小说 , 第一位的是艺术 , 它必须保证它的艺术质地 , 在这一前提下思想的深刻才是有效的 。
对于《狂人日记》 , 我首先想问的是 , 鲁迅为什么要把讲述的重担交给一个“狂人”而不是一个正常人 , 他出于怎样的考虑 , 如果我们将这个狂人换成正常人:一个佃户 , 一个读书人 , 一个病逝了女儿的母亲 , 行不行?它被损害掉的是什么?再一就是 , 为什么要用日记的形式而不是小说惯常的故事形式?如果给这“日记”以详细的“月日” , 是不是更有逼真感呢?
交给正常人 , 无论是谁 , 都不会像此时以狂人、日记的形式出现更有陌生感和艺术感 , 更有如此丰厚的说出——一旦由正常人讲述 , 它必然会建立逻辑上的联接和推动 , 《狂人日记》中那些貌似错杂无伦次却又内含丰富的内容就无法如此畅快、铺张地说出了 , 那些掩藏在荒唐之言下面的“深刻”就必须根据人物的身份、性格进行减弱(中国人不习惯强思辨 , 所以中国现实性的小说多数的对话只辅助故事介绍和故事推进 , 而不是相互诘问) ,某些含在荒唐之下的“多重性”就必然遭到减弱 。 只有将这些话交给“狂人” , 它才恰适 , 合理 , 丰富 , 有趣 。 而惯常样式 , 就必须建立故事性 , 它自然也会造成“说出”部分的删减 。 而说出 , 却是鲁迅先生的第一要务 , 他也不会为了故事性而伤及他要想的表达 。 鲁迅的小说多数故事性都不强 , 它多具有散文化的倾向 , 《狂人日记》如此 , 《阿Q正传》如此 , 《孔乙已》和《祝福》等也是如此 。 就小说而言 , 作家会在故事性和思想表达上进行平衡 , 至少要保持“危险平衡”不至于因一方的过重而塌掉……鲁迅的小说样式 , 采用按时间顺序“片段拼贴” , 是增加容量又不至于倒塌的设计结果 。 没有详细的“月日” , 本质上是为了摆脱它的时间刻度 , 让它可以在任何的时间中放置 , 都可以有效 。
患有大约是“迫害狂”(大约这个词不能少)的狂人 , 在日本学过医掌握着一定医学知识并且仔细观察过患有“迫害狂”病症的亲戚的鲁迅 , 极为精心地为他安排了必须接受的“真实” , 他的言和行 , 思考和想象都必须接受这一“真实”所带来的后果——从小说的第一章节开始 , 那种迫害狂的病症的感觉就进入到文字中 , 每一个字 , 每一个词 , 包括其中推动和衔接的逻辑 , 都随之而变 。 这是小说的动人之处 , 魅力之处 , 奇妙和丰富之处 , 它和鲁迅的深刻认知巧妙而近乎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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