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中国人崇拜的龙就是鳄鱼吗?( 二 )

维舟:中国人崇拜的龙就是鳄鱼吗?

“忽雷”一词的诸多异写也可以由此理解 , 因为这本身就是音节拆分所致 , 可以有不同写法 。 这一点完全可以在汉语言学中得到解释 , 与外来语毫无关系 。 不过 , 它用作勇士之名 , 倒是与突厥人的一个习惯相似:麻赫默德·喀什噶里在《突厥语大词典》中指出 , tuŋa(统阿)一词原指“豹子等一类动物 , 它是象的天敌 。 该词的主要含义如此 。 但是在突厥人中 , 该词原有含义虽然已经消失 , 但仍作为人名保留着 。 该词多用在人的绰号里 。 ”事实上 , 汉语人名中“夔”也不少见 。 夔是古代文献中所记载的神兽 , 被视为龙的同类(所谓“夔龙”) , 夔龙纹可说是青铜器上最常见到的母题 。 据《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海中有流波山 , 入海七千里 。 其上有兽 , 状如牛 , 苍身而无角 , 一足 , 出入水则必风雨 , 其光如日月 , 其声如雷 , 其名曰夔 。 黄帝得之 , 以其皮为鼓 , 橛以雷兽之骨 , 声闻五百里 , 以威天下 。 ”同书《海内东经》又载:“雷泽中有雷神 , 龙首而人头 , 鼓其腹 。 ”神话学家钟宗宪在系统梳理中国雷神形象的嬗变时 , 曾说《山海经》是“最早提及雷神或雷兽的典籍” , 并进而推断:龙的出现必随云雨 , 雷电大作 , “这是否就是古人关于‘龙’或‘雷’的原始图画?当然这样的猜测不一定准确 , 但是从传说中对龙的认知 , 以及雷神的龙身形貌来看 , 仍不得不说两者有太多的共通点 。 ” 如果“忽雷”即夔龙 , 那么它被用以命名乐器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 因为舜帝命夔典乐 , 雅乐一贯即被称为“夔乐” , 这是广为人知的典故 。 所谓“忽雷琵琶”(据《文献通考》)即胡琴 , 在西南一带也被称为“龙首琵琶” , 这或许正是因为它饰有夔龙纹或被视为大雅之乐 。 不仅如此 , 鳄鱼的另一古称“鼍龙”也是鼓乐之神 。 据陆佃《埤雅》“鼍”条:“今㹠将风则踊 , 鼍欲雨则鸣 , 故里俗以㹠谶风 , 以鼍谶雨 。 ……旧云鼍性嗜睡 , 目睛常闭 , 能吐雾致雨 , 力亦酋健 , 善颓坎岸 。 ”此处所描写的嗜睡、力大、毁岸等特质与扬子鳄极为相近 , 《续博物志》也指出“鼍”一名土龙 , 正与扬子鳄现在的土名相同 。 上古有鼍鼓(以鼍皮制成的鼓) , 击打时有如鼍鸣 , 《诗经·大雅·灵台》:“鼍鼓逄逄 , 矇瞍奏功 。 ”“矇瞍”在先秦时兼巫师与乐师于一身 , 极受尊敬 。 当然 , 鼍鼓、夔鼓原是打击乐器(对应南方的铜鼓文化) , 而胡琴则是弹拨乐器(对应东方的弦乐器和凤鸟崇拜) , 但在古人看来两者相通——《诗经》中常有“鼓瑟鼓琴”这类语句 , “鼓”这个击打的动作被用作指弹拨演奏 , 一如文人作画落款时作某某“写”而非“画” 。 这些细节可以证实:在唐宋时的人们看来 , 鳄鱼确属龙类 。 缅语“鳄鱼”me-kjongklong也接近于古汉语的“龙” 。 语言学家郑张尚芳曾指出 , 汉藏语本出同源 , 但藏语发展慢 , 保留很多汉语在发展中已经丢失的信息 , “因此许多古汉语的谜团往往要通过藏语来解开” 。 他在《龙字古音》一文中认为:从“龙”藏文声母ɦbr-判断 , 可推断汉语原来可能也是复辅音声母 , “龙”的上古音很可能读ɦbrong;并进而指出一个演变规律:带ɦ头的 , 将浊化声干使之弱化消失 。 有意思的是 , 伯希和发现 , 汉文“龙”字 , “突厥语译音作lüi或lu , 而西藏文亦作klu(k字不发音)”;而“龙”在日语中没有后鼻音ng , 读りゅう(ryuu , 一如“中国”之“中”读tyuu) , 这变得和“夔”读“忽律”的第二个音节颇为相似 。 很可能“龙”和“夔”是被人遗忘的同源词 。 “忽雷/忽律” , 很容易让我们想到汉语中另一系列词:囫囵、葫芦、混沌、昆仑、糊涂、鹘突、骨碌、轱辘、辘轳、樚櫖;还有一组象声词:胡卢、呼噜、咕噜、咕咚、轰隆 , 发声器官“喉咙” , 在吴语方言中也作“胡咙” 。 甚至还能倒过来:“胡咙”可作“咙胡”(“请为诸君鼓咙胡”) , “胡卢”与“卢胡”则同表喉间笑声 。 “喽啰”既则指喧嚣 , 又指为人伶俐 。 清代经学家程瑶田的训诂学名著《果臝转语记》论证 , 汉语中有一个发音近似的庞大词族 , 其初均指圆形的东西 。 不过 , 他当时尚未意识到上古汉语有复辅音 , 从忽雷、夔、雷、龙这些字词的最初发音来看 , 似都指向一种模糊不定、圆滚滚、连排成串的状态 , 又或是沉闷、空洞又含混的声音 。 如果听过扬子鳄的鸣声 , 就不难发现它正是如此 , 而雷声也有同样的特征 。 也许这就是雷神“夔”和“龙”得名的真正原因 。 如果鳄鱼被称为“龙” , 还可以解开另一个谜团 , 那就是:现有的考古发现和文物均可证明上古时中国人对鳄类很熟悉 , 扬子鳄曾广泛分布于华北各地 , 张光直认为史前山东地区河流、湖泊、沼泽多 , 温暖湿润 , 扬子鳄在各地遗址中均可见到;但看起来很矛盾的是 , 如今汉字中的“鳄”字 , 却是魏晋时才引入的外来词 , 那么在此之前 , 中国人怎么称呼鳄鱼呢? 先秦无“鳄”字 , 直至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中 , 也只有“左虫右屰”字 , 解释为:“似蜥易 , 长一丈 , 水潜 , 吞人即浮 , 出日南 。 从虫屰声 。 吾各切 。 ”当代权威字典《辞源》中 , “鳄”的最早出处只能征引西晋左思(约250-305)的《吴都赋》;而另一字“鱷”甚至出现得更晚 , 始见于中唐时韩愈(768-824)的《祭鳄文》 。 这三字均读ngak , 语言学家基本一致认为这是外来借词:邢公畹发现布依语、傣语等多种侗台语言中的“龙”均读ngek , 认为这其实是汉语“鳄”的同源词 , 证明“所谓‘龙’就是当时人所见蛇与鳄等爬行动物而被神化者”;郑张尚芳也认为“称‘鳄’是依据东南亚的叫法借的:越南ngak , 泰文ngɯak” 。 如果“龙”就是鳄鱼 , 那问题就很简单了:上古时之所以没有“鳄”字 , 是因为鳄类就被称为“龙”或“夔” 。 其时声调尚未确立音位 , 而到东汉末年汉语四声齐备 , 复辅音声母已简化消失殆尽 , 于是隋唐时才代之以“忽律”或“忽雷”这样两个汉字来拼读原先的复辅音声母词 。 无独有偶 , 汉语用“干栏”这两个汉字来译写侗台语单音节复辅音声母词“房子” , 也始于西晋张华 , 这与“鳄”字进入汉语同时 。 当时生态环境剧变 , 鳄类栖息地急剧收缩 , 罕能目睹 , 以至于从南方引入外来词“鳄”以称之 。 不过 , 另一派也有自己的语言学证据:王维堤《龙凤文化》中 , 举证说布依语、门巴语、阿昌语、纳西东部方言 , 龙、蛇均为同源字 。 据《山海经·海外南经》:“南山在其东南 , 自此山来 , 虫为蛇 , 蛇号为鱼 。 ”这乍看似乎虫、蛇、鱼相通不分 , 十分令人费解 , 但语言学家张永言发现 , 这与现代各支台语对“蛇”的称呼恰好证合(identification):泰语/傣语的ŋu、临高话的ŋja与汉字“鱼”的古音正相符合 。 郑张尚芳则认为 , “虺”(小蛇)的上古音*hŋulɁ也与泰语“蛇”同源 。 如此推断 , 侗台语的“蛇”、上古汉语的“鱼”/“虺”很可能与侗台语的“鳄”系出同源 , 只有收尾音-k的差别 。 就像古汉语的“祝”本有祈祷、诅咒两义 , 上古仅尾音-k和-g的区别 , 后尾音脱落 , 才演变为“祝”和“咒”这两个同源词 。 更有意思的是 , 藏语“龙”的声母ɦbr-看起来与藏语“虫”ɦbu很接近(试对比书面藏语蛇sbrul*smrul , 古藏缅语声母应是复辅音*sbr-) 。 甚至英语“蛇”(snake)所源出的原始印欧语词根*sneg-(指“爬行;蠕动的东西” , “to crawl, creeping thing”) , 如果词根声母之前的咝音成分s-脱落 , 看起来与“鳄”(ngek)竟然也不无相似 。 至于《洽闻录》说“鳄鱼别号忽雷……秋化为虎” , 乍看费解 , 但或可参见《抱朴子》:“鼍之为虎 , 寿千年 , 五百年色白也 。 ”巧的是 , 白保罗将“虎”的上古音拟为*s-khlo , 郑张尚芳也认为其上古音声母是*hl- , 近于“忽雷” 。 这意味着 , 虽然“龙”可能与鳄类或蛇类有其相关性 , 但在古人眼里 , 这几类动物似乎都是相通的 , 甚至混淆不分 。 非要想从某一种动物身上找到“原型” , 很可能会迷失方向 , 或陷入各执一端的窘境 。 要解决这个问题 , 仍然需要回到古人的巫术思维上来——因为巫术思维的特性 , 正是把“相似”看作是“相通”乃至“相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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