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中国人崇拜的龙就是鳄鱼吗?

原始标题——维舟:中国人崇拜的龙就是鳄鱼吗? 龙一向是中国的象征 , “中国龙”的说法深入人心 , 可谓家喻户晓 。 可“龙”究竟是一种什么生物 , 在自然界中却又找不到对应物 , 这可算是让“龙的传人”最感困惑而尴尬的事情之一 。 关于龙的原型 , 历来争论不休 , 迄今没有定论 。 近代以来对此影响最大的是“古史辨”派 , 认为“龙”是由多种动物形象叠加而成的图腾符号 。 在此基础上衍生出的通行说法认为它“是以蛇为主体演变而来 , 并改造鳄、龟之短小身形为蛇状蟠曲腾跃 , 但龙的头、四足、背棘仍不失鳄、龟(同为鳞介类)的本相” 。 《中国古代动物学史》主张“原型动物为鼍(Alligator)” , 也即扬子鳄 , 何新《龙:神话与真相》洋洋洒洒论证龙“就是古人眼中鳄类、蝾螈类以及蜥蜴类动物的共名” 。 郭静云则认为鳄鼍并无飞天能力 , 与中国的神龙崇拜相左 , 主张“龙”的本源是昆虫 。 另一派学者则否认龙是真实存在过的动物 , 如民俗学家施爱东在《中国龙的发明》中 , 认为上古的“龙”是一个集合名词 , 只能在神话学意义上得到理解 , 甚至也不能算是图腾 。 马小星《龙:一种未明的动物》则在旁征博引之后得出一个谨慎结论:“龙”在上古很可能确实是存在过的古老生物 , 但早已灭绝 , 成了一种“未明的生物” 。 这各家的观点 , 分开来看 , 似乎都颇能自洽 , 言之成理 , 但合起来则显然矛盾重重 。 真如当年陈寅恪所言 , 由于古人“去今数千年 , 其时代之真相 , 极难推知 。 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 , 仅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 , 因而如果不能代入古人“同一境界”的话 , “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 , 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 。 当然 , 这一点极难做到 , 但如果不理解古人的神话思维 , 恐怕是无法窥见真相的 。

维舟:中国人崇拜的龙就是鳄鱼吗?

通观文献不难发现 , 在上古时人们还常常言之凿凿地记录见龙、御龙、豢龙 , 但到中古时代 , 这样的记载就越来越稀少 。 这当然可能是这种动物濒危了(如果现实中真有的话) , 也可能是人们逐渐趋于理性 , 因而不再把神话生物当现实了 , 但不论如何 , 龙在中国文化中的形象仍然无处不在 , 人们对此是有具体感知的 。 晚至唐宋时代 , 人们在旱季时还常以蜥蜴求雨 。 唐代有无名氏作《蜥蜴求雨歌》:“蜥蜴蜥蜴 , 兴云吐雾 。 雨若滂沱 , 放汝归去 。 ”《全唐诗》注:“唐时求雨法 , 以土实巨瓮 , 作木蜥蜴 。 小童操青竹 , 表青衣以舞歌云云 。 ”这样的仪式在民间延续至宋代 , 苏轼作《蝎虎》诗讥讽这样向泥偶祈求:“今年岁旱号蜥蜴 , 狂走儿童闹歌舞 。 能衔渠水作冰雹 , 便向蛟龙觅云雨 。 守宫努力搏苍蝇 , 明年岁旱当求汝” , 意谓如果这能求雨 , 那外形相似的壁虎岂不也可用以求神致雨?但反过来说 , 这恰恰可以印证在民间巫术的观念中 , 蜥蜴是与龙形状相似的同类 , 符合“相似律”的原则——一如《金枝》所界定的 , 即“把彼此相似的东西看成是同一个东西” 。 事实上 , 李时珍《本草纲目》注引诸多文献发现 , 包括蜥蜴、猪婆龙(扬子鳄)、壁虎等一系列动物都因类似的外形并可祈雨而被称为“石龙子” , 他将之与鲮鲤(穿山甲)、蛤蚧(蟾蜍)同列为龙类九种之一;而扬子鳄至今在皖南南陵、宁国方言中仍被称为“土龙” , 说明鳄鱼是可以称“龙”的 。 在中古时代 , 鳄鱼还有一个乍看十分令人费解的称呼:忽律 , 也作“忽雷”、“骨雷” 。 《太平广记》卷四六四“骨雷”条引唐人郑常著《洽闻录》:“扶南国出鳄鱼 , 大者二三丈 , 四足 , 似守宫状 。 常生吞人 , 扶南王令人捕此鱼 , 置于堑中 , 以罪人投之 。 若合死 , 鳄鱼乃食之;无罪者 , 嗅而不食 。 鳄鱼别号忽雷 , 熊能制之 。 握其嘴至岸 , 裂擘食之 。 一名骨雷 , 秋化为虎 , 三爪 , 出南海思雷二州 , 临海英潘村多有之 。 ”这里值得注意的有几点:一是其状类似壁虎(“似守宫状”) , 二是能变化(“秋化为虎”) , 三是具有神性 , 被用以作为神判 。 当时有不少勇武之人 , 被冠以“忽雷”之名 。 文献可考最早的是唐代开国名将张士贵(586-657) , 虢州卢氏县人 , 《旧唐书》卷八三本传称他“本名忽峍 , 善骑射 , 膂力过人 。 大业末 , 聚众为盗 , 攻剽城邑 , 远近患之 , 号为‘忽峍贼’” 。 唐代桂阳人欧阳绍因在雷州勇斗大蛇 , 而获得“忽雷”名号 , 被称为“欧阳忽雷”;五代时前蜀王建麾下亲骑军有勇士名“樊忽雷” 。 《水浒传》里负责在梁山泊外面开酒店 , 打探情报的头领朱贵 , 绰号“旱地忽律” , 即指他一如鳄鱼上岸 , 在水泊外面警惕守卫 , 兼顾水陆而又勇悍警惕 。 隋唐英雄秦琼(?-638)的坐骑名为“忽雷驳”(后世小说中或改为“呼雷豹”) , 他与张士贵是同时代人 , 忽雷/忽峍一词可想当时在北方广为人知 。 罗新近年在考订唐初骏马名号时 , 也注意到欧阳忽雷、樊忽雷这两例 , 推断“忽雷”之名“既可能源于北语(突厥语) , 也可能源于华南土著语言 。 如果是来自北方 , 那很可能是突厥常见名号küli/ külüg(阙/阙律/屈利) 。 驳是杂色马(毛色不纯) 。 当然 , 秦琼这匹忽雷驳未必是突厥马 , 或者这个马名未必是直接或间接从突厥而来 。 ”不仅如此 , 唐代有琵琶之名也作“忽雷” , 《太平御览》卷五八三乐部二一琵琶门引《乐府杂录》:“唐文宗朝 , 女弟子郑中丞善于胡琴 , 内库有两面琵琶 , 号大忽雷 , 郑常弹小忽雷 。 ”罗新认为 , 这是个外来词:“忽雷一词进入汉语既早又深” , 忽雷、骨雷、忽律等写法则只是不同的“汉语音写形式” 。 罗新此文发表不久 , 陈恳已撰文指出 , 将“忽雷”比对为突厥贵族名号是站不住脚的 , “除了对音上的粗略近似之外”全无任何证据 , 而“其中列举的几个涉及唐代‘忽雷’一名流行的例子多与南方地域相关联 , 这正好与鳄鱼是南方动物相契合 , 那么作为鳄鱼别号的、显然是外来语音译词的‘忽雷’一名来自北方塞外的突厥语就显得不太合常理 。 ”在此 , 他也以为“忽雷”并非汉语 , 但在质疑时却遗漏了一点:如果“忽雷”源于突厥语名号 , 那么这和琵琶之名又有何关系? 更关键的问题是 , 在汉语相邻的各族语言中找不出有将鳄鱼称作“忽雷”的 。 那么中国人为何要将鳄鱼称作“忽雷”呢?这恐怕不是通俗望文生义所以为的是因“忽忽有雷声”(这无法解释为何也写成“骨雷”和“忽律”) , 而极有可能是对“夔”(上古音*grul)的缓读——“骨”是古忽切 , 与“忽”很相近 , 而“雷”*rul与“律”*rud的区别只是后者作为入声 , 发音促化 。 玄奘《大唐西域记》中的忽懔国可还原为Khulm , 而汉译为“勃律”的葱岭古国在藏语文献中作sBrul-zhags , 可见唐代“忽律”一词的读音 , 与“夔”字最初的复辅音声母形态仍可以完美比对上 。 这种语言现象在汉语中并不少见 。 先秦所说的“瓠”*ɡʷlaː , 到中古以后改称“葫芦”*ɡaː* raː;今俗称“小猫头鹰”的“鸺鹠” , 上古音* qʰu*m·rus , 很可能来自“鸮”*ɦraw的分音 。 宋代江南农谚中 , 将“雷”称作“孛辘” , 语言学家张永言将其还原为b’luk , 推断与藏语的“雷”’brug相吻合 。 历史语言学中常引的另一个著名例子是汉语“笔”*prud , 其缓读式是“不律”p-rud , 《尔雅·释器》:“不律谓之笔 。 ”郭璞注:“蜀人呼笔为不律也 , 语之变转 。 ”它还有一个形式作ɦprud , 变rud又变楚语lud , 《说文解字》写作“聿 , 所以书也 , 楚谓之聿” 。 将“夔”读成“忽律/忽雷/骨雷”恰相类似 , 这可能是方言中的残余 , 也或许是对神圣事物禁忌而产生的讳称 , 但类似的分音词迄今在晋方言、福州方言中均十分常见 , 通常是在声母后插入一个弱化韵母 , 在韵母前插入边音、流音 , 形成两个音节 , 如元曲名作《哨遍·高祖还乡》中将“环”写作“胡阑” , “圈”则作“曲连” 。 晋语中至今以“忽栾”(圜)指“一块、一片” 。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