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讨论自然也涉及关于哲学的元理论的看法 。如果直接认定现代的哲学是非法的,只有古典的经学才是一切学问、乃是世道人心的根据,那讨论便没法展开 。如果认为只有严格秉承家法操作的经学才是哲学的正道,那讨论也没法展开 。这便不是一个学术的问题 , 而是信仰了 。然而,如果我们正视目前哲学系的建制,那就要承认哲学已经有自己的一套说法 , 此时,经学除去以坚持证明自身之外,或许也不应该拒绝对话 。在哲学系那就需要以哲学的方式切入哲学问题、哲学论证以及哲学表达 。
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 蔡志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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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复蔡志栋教授
谢谢志栋兄弟的讨论、交流,很开心!
一、跟您兄弟一样,俺从本科、硕士、博士、博士后,一路下来都是哲学 。博士论文、博士后出站报告都走的哲学进路,对哲学的兴趣和追求一度都相当热烈 , 支撑着36岁之前的我 。20年前,恰恰是我在北京做博后期间,经历了“中国哲学合法性大讨论”,许多中哲学者参与其事,热烈而紧张,淋漓尽致,充分交换意见,则使我陷入迷茫、困惑:还要不要继续使用哲学的大刀来砍伐传统国学大森林里的每一棵树木 , 如何才能够接榫并捍卫中国已经存在两千年之久的学问脉络,保持中国传统学问的原生态性?哲学的抽象 , 最终能够给我带来些什么呢?
二、结果是放弃已经娴熟掌握的哲学方法和路子,一门心思回归经学 。因为经学可以给予我个人以价值寄托和文化、文明的归属感,中国人读中国老祖宗的文字没有任何隔阂,而这恰恰又是来源于西方的哲学无论如何都不能做到的 。我以为,哲学重思辨,讲究形上能力的提升,是它的最基本取向,也是它的优点和长处 。然而,思辨到最后,形上到最后 , 又剩下个什么呢?尼采、克尔凯郭尔之类,最后都精神分裂了 。叔本华 , 最后则遁入佛家、印度教 。康德有个“至善”的预设,所以还有点读头,还能够给人点希望 。黑格尔“绝对精神”,演绎到最后,也只是自我意识概念运动的思维游戏而已,跟读者个人的存在和命运毛线关系都没有 。但经学则不然,从你读它的第一天、第一页、第一句话开始,它就能够为你提供精神给养 , 多少则取决于你个人的体会和领悟 。儒家的典籍,最后都有一个收口,让人心能够安顿下来,而不是陷入没有内容的纯思和无聊的概念狡辩 。所以 , 近二十年来 , 俺一直在回归传统中国学问的理路中摸索前行 , 有一种文化使命感在驱使和敦促,文章、著作也都自觉偏离了哲学的轨道 。郭美华教授曾经还抱怨俺“不哲学”了,但俺也劝他早点回归经学,早点找到自己灵魂的安顿处 。
三、2022年夏,我把我自己做经学的路子概括为:做“有哲学的经学”(der die Philosophie absorbierende Konfuzianische Klassiker) 。其德文的含义,就是吸纳了哲学的儒家经学 。俺主持的读经、解经活动,在明乎典章制度、礼器名物的基础上,也强调充分发挥自己的形上能力,不能满足于对经传字、词、句的训诂解释 , 而要在微言揭橥、道义分析、观念阐释上有所创新,别开生面,进一步凸显《春秋》经传注疏的思想高度和哲学价值 。这是作为现代学人治《春秋》的一种积极尝试 。这几年,我带博士生们“读公羊”,他们写出的经学讲稿和经学论文,效果蛮好,我个人还是比较满意的 。这一期的《中国儒学》(18辑)就设有这样的主题:做“有哲学的经学”:董仲舒研究的新进展 。由我出面组稿了六篇学术论文,尝试开辟一条治经新路径,这是一种直面经学内部问题本身,敢于融入当下诠释者立场、观念,能够注入时代鲜活内容的经学研究,而不同于纯粹的经学史研究 。
四、儒家经学,经过两千年的发展、演绎,已经形成一套独特的话语系统,甚至是一个文明总体,因为它收罗、包纳了中国古人日用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且还发挥着指导、引领、规范的积极作用 。所以,我们便不能把经学单单当作一种学问系统或“思想资源” 。仅《春秋》一经,就被董仲舒称为“修本末之义、达变故之应、通生死之志、遂人道之极”;《太史公自序》则曰:“王道之大者,万物之散聚 , 礼义之大宗” 。经学,它独立而自足,经传注疏、训诂、义理自成体系,代代相传,薪火不绝 。如果没有哲学学科的引入 , 它自身也不是不能延续下去的 。相反 , 自从哲学大规模、大范围东来之后,经学却惨遭解构 , 许多哲学出身的学者拿起概念、观念的斧头朝着经文肆意就砍,罔顾历代训诂注疏的成就 , 罔顾每一个经学话题和问题的形成都有原初生态系统,不管三七二十一,望字生义,切割宰制,随心所欲,自说自话,扯得没边、没形、没影,实在看不下去,不堪卒读!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算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出版以后被当时一众学者痛骂不已,吓得他到死都闭口不谈“哲学”二字 。冯友兰的三本《哲学史》著作,对经学话语系统的瓦解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负面作用,教训值得我们反思 。牟宗三本人其实是具有很深厚的经学学养基础的,这一点经常被他的弟子们和研究者们所忽略,但他的学术兴趣、最终所呈现出来的学术创新却完全在哲学,而不在经学 。上世纪九十年代,牟宗三哲学在中国大陆的风行,大有可能把儒学研究彻底带入哲学思辨的泥坑 。幸亏后来不断有大陆学者加以反省和觉醒,觉得不能跟他再玩下去了,进而开辟出儒学研究的更多面向 , 诸如礼学、经学、宗庙、祠堂、家谱、祭祀、丧礼,以及政治儒学、儒家社会学、儒家法学、儒家历史学、儒家宗教学、儒学文化学、儒学人类学等学科形式 ,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我坚信,未来中国的儒学研究还是要回归到本土已有的文化脉络中进行的,外来的哲学会被我们吸收和消化,而充当工具、介质而已,可以利用却不可以放任,而不可能成为我们本土国民的人生目的和价值归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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