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出生于1924年的志村福美,被称为日本染织界的“人间国宝”,她以使用草木染的线编织的紬丝织物而闻名,川端康成曾这么评价她的作品:“优雅而微妙的配色里,贯通着一颗对自然谦逊而坦诚的心。”作为日本国宝级的染织艺术家,96岁高龄的她,也是目前在世的唯一一位与柳宗悦、河井宽次郎等民艺运动家有过密切交往的大师,见证过一个辉煌的手工艺时代。志村福美不仅是染织艺术家,同时也是一位散文家,她的自传性随笔集《一色一生》中文版近日出版,澎湃新闻经授权摘录其中一篇,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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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村福美于京都奖现场
在嵯峨释迦堂(清凉寺),现存有几枚宋代的罗片,据说是释迦牟尼佛祖自胎内带来之物。置于真空玻璃罩里的这几枚浅绿、赭色、土黄的罗片,以轻烟般的细丝织就,如蝉翼,又似叶脉,美妙不可方物。将其比作天神的羽衣亦不为过。好像一遇空气,它们就会立刻幻化成风,带着稍纵即逝的神秘,宛若那层上清液。人被美物击中的瞬间,会有恍若飞升的美妙之感。当我凝视它们的时候,也真切感受到自己正追逐着中国宋代的千古之梦而翱翔。罗片本身已濒临风化,却魅惑着我们的灵魂,诱我们向着遥远彼方。它们形为织物,却非裂,亦非丝线,它们用自身纺出一条线,联结着另一个世界。
在看到古印度的染织品,看到那些神秘幽艳的丝缎纺和金更纱时,我也体会过同样的感动。而当我听说印度人赋予它们“织就的空气”“夜之滴”“朝霞”等全然不拘于外形的名字时,不禁在心里颔首称是。它们虽为织物,却不让人觉得是出自人手,究竟该如何形容呢?我长久惑于这一谜团,直到某次读到马拉美的一段文字:“把舞女看作一个正在跳舞的女人可谓一种谬误。舞女并非女人,也没有在跳舞。”
谜一般的描述。或许他说的是究极之姿,那种瞬间现身又忽然隐没,与空气融为一体,摇曳律动而极尽优雅的舞姿。它已然脱离了舞台和舞者本人,将我们引入梦幻之境。而此时,跳舞的确实已经不是舞者本身,而是从四面八方托举着舞者、共同摇摆进退的整个空间。
所有艺术的极境,都将超越自身的领域,换言之,是渐渐清楚自己身处一个可以全然驾驭的纯熟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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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志村福美
回落到现实,在我们狼奔豕突的现代生活里,我这十几年来,除去短期旅行和身体不适,几乎每天都在织机前忙绿。如今回首,我对染色的感受和体会反而强于织作。虽说染线是为了制织,但制织已接近整个工序的尾声,而从工艺的角度看,获取优质的材料是第一要义,是根基。剥茧抽丝,由丝纺线,为线染色——恰如播种后,嫩芽破土时带给人的喜悦。于我,(真想从纺线入手,但苦于时间有限)将植物的花朵、树皮、果实、根茎等熬成染液,再以此染线的阶段,是最具兴味的。只要是植物染,颜色与其说是染得,不如说是从植物中孕生更为适切。大自然已臻于完备,只是假我之手,将它的储藏呈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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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村福美的植物染织物(图片来自志村福美的“都机工坊”)
长年与植物染料打交道,我始终遵循着某种牢不可破的法则。譬如春日薄暮时分,京都的山峦雾霭迷离,笼罩在一片难以言状的蓝紫色柔光中。这种色调,来自湿润的自然所酝酿的微妙变化。要织出这样的颜色,是至难的事。但正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要与自然的流转朝夕相对,人心终能通晓这些美妙色彩背后的自然条理,色彩便会在某一刻不期而至。这一切不称之为技巧,而是对自然的回应。植物因其生长的风土、气候之不同而千差万别。在最优的环境中培育,于最佳时机采摘的植物,能染出大自然本身甚至超越大自然的美色,这并不足为奇。染出超越自然的色调之际,或许正是人的心愿与自然合一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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