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来|常恨年华速,偏希春早来( 三 )


实际上,学者散文的魅力也不外于此,在寻常和不寻常的经历中,写出腹有诗书的别样智慧,写出学术训练之下的思想韵味,写出起承转合间的“文气”,写出“过枝接叶处”的闲适明雅,更写出潜心治学的质实中正和为人为文的雅美浩然。所有的练达和洞明,都在美和善的统摄下,变成“真”。其中《失落的童心》《海滨拾趣》《追记“花溪小憩”》等皆为上品。
此外,汤先生在散文中穿插旧体诗的写法尤为惹眼,从中既可看出他扎实的旧学功底,也可见出其深厚的文字、文体修养。他幼年读私塾间曾写下:“牧童牛背稳,沧海一扁舟。”在贵州大学任教时,他写下:“蝉翼纱窗静里开,麟山一角画中来。踟蹰已忘心头事,听罢溪声数落梅。”慨叹时光流逝时,他写下:“老来常恨年华速,岁岁偏希春早来。正是情怀两难遣,梅香送暖到幽斋。”在与友人书信往来、寻访屈原故里、写下屈原小传的过程中,更是每每都用古体诗表达自己的心得和忧思。至于他在知识界初亮相的《彩云曲》,更是长达一百二十六句的七律古诗,发表在当时颇有影响力的《大公报》上。
作为被“五四”的文化激进主义扫进垃圾堆的文体,旧体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曾被文学史书写者重新讨论,由此,文体革新的话题,也带上了传统失落、文学表情达意的深度和汉语的含蓄蕴藉之美失落的遗憾。试想,如果鲁迅的创作版图中少了61首旧体诗,聂绀弩和启功的创作历程中少了旧体诗对特殊年代的记录和刻画,汤炳正的散文中少了旧体诗抒情表意的以一当十,那读者的阅读该丢失多少兴味,又该错过多少历史和人生的信息量!如今看来,这种失落更加不可挽回——汉语之美的日益丢失,当下各种文体的写作中,语言问题日益显著等等,或许都跟这种传统的失落有关系。
以文代史
汤炳正将自己的散文比作红茶或者苦丁茶,浓郁中有些苦涩。世事变迁、人生多舛,好比红茶的发酵过程,而苦涩中回甘大概是88年的生命长度给他的最终感受吧。他生前没有自传,这些晚年间陆续写成的散文,涵盖了他从求学到治学的生命轨迹,也涵盖了一个普通个体在战争烽火、时代变迁中的人生驿旅,当然,更从深层次展现了一个天赋才华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在问道求学的过程中,或主动或被动地“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心路历程。或许,选择《楚辞》和屈原作为终生学术志业,恰恰表达了汤先生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他的《屈里寻踪》《屈原》,对历史掌故、学术动态信手拈来,却并不掉书袋,反而是平白如话地写出了个人的研究心得,厘清了学术误区。这种“有我”却不“唯我”的治学态度,正是得益于让他感念的、章太炎先生的学术民主思想,也更源自于他对研究对象的敬畏、尊重和准确地把握。
读这部散文集,恰似了解汤炳正的一生:闲适与震荡相交错,人生与书斋相砥砺,意趣和日常相磨合。也恰似完整了解他这个人,尤其是他的治学历程。他出生于山东荣成的海岛,受过一些私塾教育,走上学术的启蒙者是就读于北京大学的远亲、元史大家柯劭忞的学生姜忠奎。九一八事变过去不久,他到北京民国大学新闻系就读,感受北京作为新旧思想激荡的中心,对年轻人产生的影响,更感受知识界的抗日风潮。
期间,他受刘半农《赛金花本事》和夏衍的话剧《赛金花》的影响,采访赛金花本人,写下长篇七律《彩云曲》。大学毕业后进一步问教于章太炎。抗战期间,先苦闷困守于家乡,后流落到当时西南的五大文化中心之一,俗有“小南京”之称的贵阳。那时候,贵阳的文教界有谢六逸、王驾吾、姚奠中、张汝舟、蹇先艾等等同侪相扶,也有马思聪公演等文化氛围之熏陶。此时,他开始对《楚辞》发生浓烈兴趣。建国后,他到四川任教,“文革”期间,下决心研究屈原和《楚辞》,写下《〈屈原列传〉新探》,由此经历“两度抄家,三次‘劳改’”,在四川成都的万里桥畔度过艰难岁月。
因为那一代知识分子往往是以“圣人”标准自我要求的,即要博于诗书,察于礼乐,详于万物,他们往往性格上长于隐忍,表达上追求含蓄蕴藉。因而他的散文每每总是表达快乐时明丽畅快,表达苦闷时暗流涌动。他自述治学态度是“面对谬说勇开顶风船”,然而面对“文革十年”对学术生命的掐断,他却只能以阿Q自嘲。偶尔直白流露的遗憾和无辜之感,确如茶之苦涩,总是与自省自查和点滴快乐的寻踪联系在一起,体现传统教育留给他们的,在苦难中依旧刚健有为、驰而不息、怨而不怒的气度和胸怀。他说:“人生,苦难的生活最难忘,快乐的生活也难忘,而在苦难中寻找快乐的生活更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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