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旅馆:在一种亦虚亦实的居住经验里上演的自我再造( 二 )
19世纪以前 , “hotel”这个法文字并不常见 。1827年波士顿的特里蒙特旅馆(Tremont Hotel)开幕 , 拥有170间豪华客房 , 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旅馆 。这个坐落于都会区的新地标 , 很快就展现出与其他现代建筑物——诸如监狱、医院 , 乃至住家等——的差异 。假若真如海纳的惊人之语所述 , “让最佳的美国监狱提供短期居留、有益身心的食物、娱乐消遣 , 并在每间牢房备有收音机” , 乍一看 , 这可能类似于在主要城市地区涌现的为流动人口提供住宿的二流旅馆 。而两者间的主要差异之处 , 是旅馆客人享有随时退房的自由 , 或者在其意愿与需求的支配下 , 继续过渡与迁徙 。欧妮恩鞭辟入里地观察到 , 这种“超频繁旅行的机会”就跟旅馆的现代化设施一样 , 强烈吸引着旅馆住客 。波士顿特里蒙特旅馆备受欢迎之处 , 便在于其突显出这种崭新机构的主要特色——旅馆标榜为旅客的迁徙枢纽 , 对于不论是搭乘巴士、驾车或步行抵达的新客人 , 都会安排他们和那些刚退房、心满意足的旅客热切互动 。
此——独到之处也让旅馆跟监狱之间泾渭分明——如同海纳评述 , 家庭生活通常伴随着“壁炉与一旁无拘无束的妻子和孩子 , 而非移动、刺眼的灯光和孤单的个体” 。辛克莱·刘易斯(Sinclair Lewis)指出 , 旅馆提供某些恰恰为了“摆脱在家的感觉”而入住的客人一种想象中的离家出走——因为他们“真的烦透了妻子、尖叫的孩子、难搞的火炉 , 还有种种开销的账单以及需要修剪的草坪” 。20世纪 , 对越来越多的人来说 , 旅馆成了远离家庭的藏身之处 , 无论男女都选择长期住在旅馆 , 把旅馆视为远离折磨心志、旷日废时的琐事及义务 , 一种迷人的替代选项 , 从而他们能按照自己的选择过日子 。即使对那些只是短期入住的人来说 , 旅馆引领他们触及现代生活的各种创新——从浴缸、现代化暖气设备到舒适的床——全都成了旅客渴望自宅中也能具备的设施 。结果是 , 自宅的设施、体验与外观变得越来越像旅馆 , 反倒是旅馆给家庭成员提供了一个机会 , 使其暂时逃离宛如监狱的家庭 。
考量到旅馆生活和其他现代机构所促发的生活动态与相互呼应的张力 , 本书不会只把旅馆当作一种实体和文化场所来分析 , 却避而不谈监狱或住家 。说得更明白些 , 接下来将分析旅馆究竟是如何协助构成具备现代化且高度移动的自我的 , 这种自我乃形塑自迁移、逃避 , 以及替代栖所的暂时喘息 , 而非出自监狱、精神病院 , 或甚至住家的停滞状态 。如同海纳评述 , 由于旅馆呈现出“整体现代生活”的凝聚形态 , 作为一种现代机构所拥有权力的核心成分 , 旅馆在于其“创造”或“生产”有别于帝国及其影响 。然而即使旅馆再如何强大 , 这种权力也绝非无往不利 。
我们在撰写以下章节的过程中一再被问道 , 旅馆最后究竟会是自由之地抑或是压迫之地——归根究底 , 无论旅馆有多少万千样貌 , 都属于资本主义顺畅运作的机器之一环 , 但或许也是反抗全球化无所不在的压迫场所 。然而 , 若想了解旅馆在当代美国文化中的复杂性与多元机能 , 我们便必须抗拒这种理所当然的对立 。就像接下来几页清楚说明的 , 旅馆及其促成的各种生活导致令人不安、无心插柳的同流合污 , 以及地方上的反抗行为 , 两者皆为现代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 。旅馆的存在便象征着一体两面 , 始终是权力与反抗、威权与自觉、主宰与颠覆的现场 。
本书呼吁大家多加留意 , 资本主义在现代旅馆所开启的近代生活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但紧接着的篇章同时强调——从表演研究课程中学到的关键教训——无论从历史角度或哲学角度来看 , 革命的风险并不总是取决于其策划者、缔造者及主宰者 , 而反抗也不是非要采取大规模颠覆资本的形式才能成气候 。
我们把旅馆定位成全球资本主义的动态化身 , 是为了阐述在生命政治(biopolitical)下自我管理的不安年代中 , 一个足以重塑我们的现代空间已经产生;但我们并未将旅馆简单归纳为一个全然确定(all-determination)的结构 。我们的许多努力 , 是仔细考察对旅馆安排心满意足、感到挫折 , 及蒙受启发的住客经验 , 设法重新对应到现代空间的生命政治 。此外 , 我们也找寻旅馆难以管控或约束个人“自为”(self-making , 源自黑格尔的论述)的微妙征兆 。或许旅馆有助于疏解人们对于晚近资本主义的不满 , 不可讳言的是 , 旅馆仍是完全不思悔改的自由资本主义制度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