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自愿当奴隶，是不是可以？
问：提一个知识性问题 。 我个人了解秦老师对于中世纪的看法 ， 包括马克思谈到的越野蛮越古老的时代 ， 人们依附于共同体 ， 既受到束缚又得到保护 。 越现代或者越走向文明的话 ， 实际上是得到很多的自由 ， 也得到更多的保障 。 但是我一直有个疑问 。过去读到各种历史的知识 ， 其中比较笼统的述说 ， 说欧洲人到了美洲 ， 他们到北美 ， 因为有大片的自然资源 ， 就普遍变成自由农 ， 那么他们其实是获得更多的起点上的公平和个人经营的自由 。 而在中国有些时期的人 ， 可以依附于小共同体对抗大共同体 ， 比如南方的客家人 ， 他们可能是通过宗族结成小共同体 ， 群落之间的相互联系 ， 在某种意义上对抗某种政府状态 ， 对抗盗匪 ， 对抗自然 。 在我看来 ， 如果从价值判断上 ， 由于外部条件的限制 ， 所有这些依附又获得保障 ， 它其实个体还是不自由的 ， 但是它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自由选择 。在后来民主社会 ， 我得到的保障和我接受的束缚、让渡的自由 ， 是对等的 ， 这是OK的 。 但是显然中世纪的农奴面对的处境不是这样 。 我一直不太理解的是一个技术上的问题 。 欧洲的农奴制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人为强制的？农奴制的这种人为的强制手段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具体的手段？难道欧洲真的就没有农奴逃到外面去自由拓荒或者更换领主的这种选择空间吗？答：我理解你的意思 。 其实欧洲奴隶制的起源本来就是一个比较复杂 ， 争论很大的问题 。 现在有一种罗马法的起源说 ， 欧洲的农奴一开始就是契约 。 就是在兵荒马乱的时代 ， 每个人都不安全 ， 那么我们就委身于一个好汉或者一个英雄 ， 希望他能给我们提供保护 ， 然后我们就成了他的人 。而且据说当初是有契约的 ， 我投靠你 ， 我可以为你尽什么责任 ， 你要对我承担什么义务 ， 这都在条文中写明的 。 比如说你给我提供保护 ， 给我提供份地 ， 你可以给我一块责任田 ， 哪怕这块责任田所有权不是我的 ， 或者甚至隔几年就要换——因为有平均原则 。 这种起源说就是说 ， 不自由 ， 很可能是由原来的契约所决定的 。 不自由的产生 ， 是自由造成的 ， 我自愿让渡自由 ， 比如早期的“债农”以劳动偿还债务 ， 也有契约 。这个话题曾经引起过一个曾经很著名的争论 ， “自愿当奴隶 ， 是不是可以？”在一个自由社会中是不是允许自由当奴隶？我记得当时很少自由主义者敢于说 ， 自由就应该是彻底的 ， 包括我可以自愿放弃自由 ， 我自愿当奴隶是可以的 。我知道的就是诺齐克（RobertNozick） ， 他好像是旗帜鲜明的说 ， 自由就是包括我可以让渡我的自由 ， 但是 ， 前提是我也可以赎回我的自由 。 他说如果真的彻底实行这个原则 ， 那自由不就变成雇佣制了吗？因为我们每个人加入企业的时候都是受限制的 ， 再自由的工厂也不允许你迟到早退 ， 也就是说你加入企业 ， 就要受到规章制度的约束 。 而你可以不加入企业 ， 你不加入自己做个体户 ， 做地摊经济 ， 你可以不受约束 。如果你觉得赚钱少或者收入不稳定 ， 你愿意去加入一个企业 ， 签订一个契约 ， 你就把你的很多自由都让渡了 。 问题是你加入了企业以后 ， 你能不能走？如果你让渡自己的一部分权利 ， 而这些权利是可以赎回的 ， 那么这种“自愿当奴隶”状态和和我们通常理解的自由 ， 说实在的没有多大的区别 。 如果彻底实行这个原则 ， 那就是雇佣制了 。当然 ， 马克思学说中 ， 说雇佣制是所谓的雇佣奴隶制 ， 这个词是恩格斯先说的 。 从某种意义上讲 ， 也不能说这完全没有道理 ， 因为你在企业里头工作就是比你干个体户要不自由 。 但是如果连这种雇佣都不能允许 ， 自由社会就没法存在了 。 如果连雇佣关系都不能存在 ， 那还会有企业吗？根本就没有了 。所以我还是觉得 ， 奴隶制的起源 ， 至少在逻辑上不能排除它是自由起源的 。 当然 ， 欧洲中世纪的农奴制 ， 是不是一开始大家都签订了契约 ， 这个老实说我觉得太可疑了 。 从罗马法中你是可以推出这个东西来 ， 但是现实生活可能就不是那么简单的 。而且我相信多马讲的那个话是有道理的 ， 尤其是在人少地多的情况下 ， 人很可贵的情况下 ， 真的就是有可能抢人的 ， 而如果东欧的劳动人口多到了都来投奔领主 ， 辞都辞不掉 ， 那的确是可以不搞奴隶制的 。 有人说西欧的农奴制是通过契约建立的 ， 但是从来没有人说俄国的农奴制也是这样起源的 。 从来没人这么说俄国的农奴制是通过契约建立的 ， 俄国人自己也没这么说的 。 俄国的农奴制是因为贵族去打仗 ， 国家划拨给贵族劳动力作为补偿 。所以我觉得绝大部分情况下 ， 人们失去自由都是非自愿的 。 而自愿失去自由 ， 假如又可以通过交易自愿的取回自由 ， 严格的说 ， 这就不能叫做奴隶了 ， 这和自由雇佣制度也没有什么区别 ， 所以这个问题我觉得是伪问题 。至于欧洲中世纪 ， 可能确实存在着签了契约以后 ， 就成了奴隶 ， 就是自由当农奴的这种情况 。 但是它跟近代的雇佣制度不同 。 关键在于以后就再也没有辞职的可能 。 再也没有那个老板可以炒你 ， 你也可以炒老板 ， 这种自由没有了 。 所以我们仍然可以说 ， 那就是农奴制 ， 和所谓的自由当奴隶是完全不同的 。 哪怕它的起点可能是自由的 ， 但是农奴制本身毫无疑问是不自由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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