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笔会|无端更渡桑干水 ——读王鼎钧《风雨阴晴》 | 谢诗豪(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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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将一篇散文 , 放在横纵两条轴上观察 , 横轴便是它的广度 , 同外物的联系 , 兼容并包 , 有容乃大;纵轴则是向内的挖掘 , 是一棵树的根 , 是一片海的底 。
王鼎钧几度漂泊 , 从山东兰陵出发 , 历经战乱 , 四九年到台北 , 七九年又移居纽约 。 乡愁可说是他散文的底调 , 继而形成一种美学 。 在我眼里 , 他把乡愁带到了另一个层面 。
为什么一定是他 , 为什么一定是乡愁呢?这可能还要从古典说起 。
王鼎钧的散文有古气 , 首先是语言上 , 受文言的影响颇深 , 再是散文里的一些物象 , 似从古典中来:
我的卧房兼书房 , 本来是打更守夜的人休息的地方 , 跟当年二先生的书房遥遥相对 。 书房已经烧毁了 , 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还在 , 树干很高 , 叶子肥大 , 显出它是所有的树里面最大方清洁的一种 。 (《哭屋》)
不管是“打更守夜” , 还是“二先生”这样的称呼 , 在现代都不常见了 , 还有那棵牵动人情的梧桐树 , 中国人的梧桐 , 从来不只是一棵树 。 春风桃李花开日 , 秋雨梧桐叶落时 。 这是诗的境界了 。 他若是止步于此 , 也是个好散文家 , 以个人为引 , 串起古今 , 但放到文学史上看 , 又稍显不够 , 因为太像前人 。 大作家往往有所开辟 。
王鼎钧的乡愁比前人要更进一步 。 这可能也是他超脱古典的地方吧?到底受了现代文明的冲刷 , 乡愁不只是乡愁 , 更是一种人生境况 。 没有故乡的人 , 便不懂乡愁吗?或许他想讲的是:漂泊才是人生的常态 。 这发现使我心惊 , 乡愁并不一定存在于空间的变换 , 人生的动荡不安 , 早就从我们脱离母体的瞬间就开始了 。
所以在他的散文里 , 乡愁似乎不是终点 , 而是抵达另一种体验的路径 , 就像《失楼台》的结尾:
以后 , 我没有舅舅的消息 , 外祖母也没有我的消息 , 我们像蛋糕一样被切开了 。 但是我们不是蛋糕 , 我们有意志 。 我们相信抗战会胜利 , 就像相信太阳会从地平线上升起来 。 从那时起 , 我爱平面上高高拔起的意象 , 爱登楼远望 , 看长长的地平线 , 想自己的楼阁 。
【文汇笔会|无端更渡桑干水 ——读王鼎钧《风雨阴晴》 | 谢诗豪】以写作的技法来论 , 这一段当然好 , 用蛋糕比喻至亲的分离 , 举重若轻 , 而且经过此遭 , 人物有所变化 , 开始喜欢“拔起的意象” 。 但这还不是他的全部目的 , 他先写我没有舅舅的消息 , 再写外祖母没我的消息 。 于我 , 这是神来之笔 , 叙事本就比抒情更加客观 , 行为又比情感有更多的阐释空间 , 再加上一层由我及彼的传递 , 本来主观的乡愁离苦 , 便生出更普遍的意味 。 后来 , 他又提到抗战 , 人的意志 , 这又是他散文的另一特点了:对外在世界的关注 。 他的乡愁能演变成一种美学 , 也和时代分不开 。 两岸对峙 , 本是同根生 , 相煎何太急!他始终关注时代 , 哪怕是这些带有回忆性质的散文 , 冥冥中也像是对时代情绪的回应 。
这是否也能用来回应当下散文的困境?
我们似乎对外部世界失去了兴趣 , 对处理时代 , 回答宏大问题失去了兴趣 。 可能因为我们经历过一个只有共名 , 只有博爱的时代 , 于是在它结束之后 , 羞于提及这些词汇 , 再加上西方现代文学的冲击 , 我们的写作变得越来越私人 。 以致现在 , 书写个体的、细微的、敏感的情绪波动 , 好像成了一个“传统” , 但如果我们把时间拉得更长 , 可能会得到截然相反的结论 。
且不论王鼎钧的评论文章 , 很多是直接对社会现象、文化心理、民族历史的思考与回应 , 就以之前谈论的叙事散文为例 , 他用小说的技艺构建时空 , 用特殊的物模拟诗的意象 , 看似书写的是个人经验 , 但背后往往是一个大的时代 。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是腐朽的论调 , 早在十九世纪就已被淘汰 。 可我想时代与个人本就不是对立的 , 完全沉浸于个体的表达 , 可能需要更大的能量 , 而且这种刻意的无视 , 是否又构成另一种关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