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手镯|傅菲:元灯( 二 )


对于弟弟的暴毙 , 我公伤心了几十年 。 我公三十来岁 , 太公(太公即曾祖父)文标 , 便过世了 , 享年五十四岁 。 我还是十几岁 , 公常常对我说:什么都可以丢 , 人不可以丢 , 什么都留不下 , 人要一代代留下去 。 公年轻时 , 是个纨绔子弟 。 他去人扎堆的地方 。 他个子不高 , 好不平 , 但爱打架 。 他打架有规矩 , 只和外村人打架 , 腰上插根圆木短棍 , 专打腰板 , 三棍打不倒对方 , 他便跑 。 他灵活 , 腿脚快 。 他好赌 。 他结婚 , 新娘下了花轿 , 进了门 , 唢呐吹起来了 , 锣鼓敲起来了 , 炮仗炸起来了 , 临拜堂了 , 他还在全家庙堂打铜钱(民国时期 , 打铜钱是郑坊一带盛行的一种赌博方式) 。

短短几年 , 我公送走了他三位至亲 。 结婚第四年 , 他的妻子金珠在瘟疫中(痢疾大流行)死去 。 我大姑才一岁 。 过了两年 , 他的弟弟走了 。 没过几年 , 他的父亲故去 。 他感到自己活在人世 , 是多么孤单单 , 多么无援 。 逃兵灾 , 公一只手牵着小脚的娘 , 一只手抱着哭哭啼啼的女儿 , 挑一担箩筐 , 翻八里路的野岭 , 去驮岭山 。 大姑三岁那年逃兵灾 , 天下着噼噼啪啪的冷雨 , 我公穿一件大蓑衣 , 泡透了雨水 , 又重又沉 , 实在抱不动手上的孩子 , 走到石拱桥 , 把孩子放了下来 。 白军已经进了村 , 零星的枪声从巷子里 , 砰砰响起 。 孩子一个人站在雨中 , 戴着斗笠 , 哗哗大哭 。 我公都不敢回头看自己的孩子 。 在山里躲了七天 , 我公回村了 。 他以为这个孩子 , 要么饿死冻死要么被狼吃了 。 当他推门 , 见我大姑正在厅堂的板凳上熟睡 。 我公嚎啕大哭 。 他仰天大嚎 。 原来 , 我大姑在拱桥下的芦苇里 , 躲到夜边 , 见村里没了枪声 , 她从狗洞爬进家 , 生吃了七天的老南瓜活了下来 。 我公抱起孩子 , 说:兵灾下的人 , 活得多么可怜 , 不如一条落荒的狗 , 我再也不舍弃你了 , 死也要死在一起 。
灵山横亘百里 , 自东而西 , 如一条在大海畅游的苍龙 。 苍茫的海上 , 翻卷着乌云 。 灵山千峰高耸 , 延绵起伏 , 如美人酣睡 。 天梯峰北脚之下 , 有古老的村庄 , 开村于唐代 , 村后山峦如狮子猛扑下山 , 始祖姓祝 , 故名祝狮坞 。 山上毛竹和乔木郁郁苍苍 , 四季溪涧潺潺 , 如桃花源 。 村中有一妇人 , 名荷荣 , 娘家为姜村姜氏 。 姜氏乃宋代婉约派词人姜夔(1154—1221)后人 。
姜夔, 字尧章 , 号白石道人 , 饶州鄱阳(今鄱阳县)人 , 系南宋文学家、音律家 。 姜夔年少孤贫 , 一生转徙江湖 , 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 , 晚居西湖 , 卒葬西马塍 , 有《白石道人诗集》《白石道人歌曲》《续书谱》《绛帖平》等书传世 。 世孙长居鄱阳湖畔 , 以打渔种田为生 , 开枝散叶 。 元末 , 陈友谅与朱元璋在鄱阳湖大战 , 鄱阳湖边八县居民外逃兵灾 , 有的人逃去云贵 , 有的人逃往湖湘 , 大多数人躲进了灵山山脉的深山老林 。 姜氏其中的一支 , 从乐平 , 沿乐安江而下 , 翻过大茅山山脉 , 见有开阔盆地 , 人烟稀少 , 双溪如玉带环腰 , 山梁如官帽 , 依山临溪择地 , 开荒拓土 , 如豆种落于南山 , 繁衍生息 , 遂取村名姜村 。 姜氏尚耕崇读重商 , 子嗣繁衍如姜蒜 , 短短百年 , 姜氏成了盆地中的望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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