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焦元溥访傅聪中国人学西方音乐,必须学好自己的文化( 四 )


焦:那肖邦对指法的设计呢?演奏者可以更改吗?
傅:肖邦常给指法,他的指法并不是为了方便弹奏,而是为表现音乐。肖邦就说十个手指并不平均,也不该是平均的,每一个手指都有自己的个性,有不同的意义,说不同的话。借由指法设计,肖邦自然表现出音乐的抑扬顿挫和说话语韵。他会要求用中指接连演奏,或是用食指自黑键向白键滑动等等,这些都是他要的语气。许多时候,我想要表现一段乐句而不可得,往往换了指法,效果就自然出现了。如果演奏者不了解肖邦的用意,不以音乐为目的,为便利演奏而更改他的指法,那也是破坏肖邦的原意。总而言之,真正重要的还是音乐,指法必须为了音乐而设计。像施纳贝尔编校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许多指法看起来困难,事实上却简单,因为他的指法正是照音乐来设计,照着弹音乐就自然出来了。这个道理对所有乐器都适用。比如说贝多芬《第四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弦乐进场时,如果乐手用下弓,那怎么样都不能奏出真正轻盈的弱音。
焦:有没有可能作曲家,包括肖邦,自己写下一些互相冲突的指示?
傅:如果对作品了解够深入,这些问题其实会得到解答。以肖邦《幻想曲》为例(谱例1),肖邦在第199至200小节既写了休止符,又写了踏瓣(使声音延长),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我以前也觉得这里荒唐,所以没去深究那个踏瓣的用意。但若我们都觉得矛盾,肖邦自己会不知道吗?我后来才了解,这是肖邦的特殊语法。像这一段,这里是一个和弦,用两个踏瓣或一个踏瓣,意义完全不同;两句之间有无休止符,声音也不同。肖邦这样写,是在钢琴上表现他的“配器法”。这段在情感与境界上是天主教的,非常波兰、非常温柔、非常宁静平和,圣母的完美形象,没有基督新教的说教意味。肖邦很多踏瓣和句法看起来似乎互相矛盾,但这些都改不得,因为这都是他的音乐语言和配器。一旦改了,不但声音不一样,意境更完全不同。像第三《叙事曲》水精灵出场时(第52小节,谱例2),肖邦给的踏瓣设计才能表现波光潋滟又水色相连的感觉。一旦改了踏瓣,变成配合断句,味道就全乱了,成了一个笨手笨脚的水精灵。大家可以比较一下各家版本,再看肖邦的原稿,就可知道其中差异。我必须强调,踏瓣是肖邦作品中的另一个声部,是他的配器法。演奏者一定要虚心体察,用心思考作曲家的意图,而不是为了自己方便而更改用法。
纪念焦元溥访傅聪中国人学西方音乐,必须学好自己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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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那么对于作品的诠释表现呢?肖邦晚年到英国演奏,在《船歌》尾段该是强奏之处反以弱奏表现,但效果绝佳,成为著名故事。您也会尝试用这种方式诠释吗?反过来说,如果没有这个故事,您会试图想要做和乐谱相反的表现吗?
傅:还是一样,我们必须回到音乐本身,讨论作曲家与作品的意
义。肖邦那时身体非常虚弱,所以他小声演奏,但那段弱奏在音乐上的道理和强奏相同。就像若要引人注意,你可以大声呼喊,也可以默然轻语,都可达到强调的效果。像科尔托弹肖邦二十四首《前奏曲》第十二曲,结尾谱上明明标了强奏(ff),他却弹成弱音(pp),音乐的道理却和强奏相同。肖邦很多时候也不给详尽指示,演奏者可由自己的体会来发挥。我们在作曲家面前永远要保持谦虚,但若能深入了解音乐的道理,就会发现他们仍给很多自由空间,让我们表现原创想法。重点仍是意境能否正确传达,形成有说服力的演奏。
焦:您以前为SONY唱片录过许多肖邦作品,包括一张早晚期作品对照集。一般演奏家对肖邦早期小曲都兴趣缺缺,被您一弹却成为深刻隽永的杰作。
傅:我觉得肖邦早期作品中有很多很有趣的东西。所有大作曲家几乎都一样,早期作品几乎都包含了后来作品的种子。像肖邦的《c小调葬礼进行曲》是他17岁还在学校里的作品,我总觉得它很像柏辽兹,特别是其中的肃杀和高傲之气,非常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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