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家乡在哪里。
在新出版的地图上寻找,我是北川人。从情感上讲,我又是安县人。我究竟属于哪里?我去探究,却更加觉得割裂,用陕西话说,木乱。
我是北川人。
北,是在四川北部,川,是缘着三条河流。我对北川是陌生的,感情也是复杂的。怎样说起那个地方呢?我的家就在那里。那古老又崭新、遥远又贴近的人群,他们藏在四川盆地边缘随意拱起的重重山峦间,沐浴在辣椒与花椒的芳香四溢中。羌人、藏人,大禹、羊神,作为少数民族地区的多数民族,我并不熟悉这一切。之所以成为北川人,是在2008年地震之后,新的行政区划出来,我就在一夜之间改了家乡。
我是安县人。
小时候,父亲在安县桑枣镇,母亲在安县黄土镇,我在两镇都有不长不短的居住史。小学以后,父母携我定居安昌镇。这里是安县的县城所在地,迁入之后,我的户口成了县城人。在那个年代,这样一个户口本,是一家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我们在这座小镇的根。
2002年,县城迁移到了地势更为平坦的花荄镇。安昌,这个有50多年城关史的场镇,慢慢被边缘化,年轻人陆续离开,留下的人都有了些年纪。和这座城一样,与世无争,喝茶麻将,如安昌河一样无所事事地流淌。2016年,安县升级为绵阳安州区,一个更加陌生的名词。
多年后回忆当初,不得不承认,当时主导县城搬迁的父母官,还是表现出了一定的高瞻远瞩。大地震中,安县和北川都成为极重灾区,花荄因为一马平川,幸免于难。而北川的县城,在群山包围之中被包了饺子——两座大山彻底坍塌,把大半的北川县城永远掩埋在黑暗当中。
大地震到来的时候,我在西安读研,隔了千里的路程,仍然感觉地动山摇。起初,我并没有在意。我的镇定和北方同学的惊慌失措对比鲜明。在龙门山断裂带,地震司空见惯。上课震,下课震,看电视震,做作业震。断裂带的人对待地震的态度,是有几分轻慢和戏谑的。地震,就像一个爱开玩笑的朋友,没人会把它的吓唬当真。
【乡关何处】谁会想到,大自然真正发怒的时候,威力会如此巨大?
当时接通电话的幸运儿,从全国各地得到了信息,潮水一般涌入我的耳朵,震中在四川,震中在汶川……地震7.8级。
我慌了,手指头哆嗦着,打开手机通讯录,凡是绵阳的号码,一个一个拨打。竟然没有一个接通。
事后我才知道,地震发生后,基站被摧毁,电话信号中断,外面的电话打不进去,里面的电话打不出来。震区,成了一座孤岛。
连续不断拨了一下午,直到手指头发麻,却一无所获。心越来越下沉,沉到幽深的谷底。脑子里,无数画面飘过。在农村搞养殖的父母怎么办?独居的外婆怎么办?我恨不得马上就飞起,回到老家看看。又怪罪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地方上学,一旦有事,竟回不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声——喂。这头的我和那头的她同样诧异,我的舌头像是僵硬了,到嘴边的话似乎凝固。那头喂喂了好几声,我才反应过来。我颤抖着问,你是哪里?
那头说,我是绵阳市文联。
那时候我已经在网上连载小说,出版了自己的处女作,和绵阳市文联的王老师见过一面,留了他的手机和固定电话。刚才没头脑地一通拨打,竟然接通了王老师一年前留给我的座机。
王老师应声而来,声音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接到外界讯息的激动。他说,绵阳震得凶,他们都吓惨了。
事后,我才知道,地震后,王老师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就是我打来的,而我拨通的第一个电话也是他的。我至今也想不明白,通信中断的情况下,这个电话是怎样奇迹般接通的。
我不知道的是,当我焦急万分的时候,我的父母,也在疯狂拨打我的手机。地震到来时,母亲在农田里锄草,瞬间地动山摇,她双手抱树才能站稳,看到自家的院墙塌了,分不清恐惧还是可惜,眼泪唰地流下来。父亲骑着摩托车,原本打算去谈一笔生意,突然,车子变成一艘飘忽不定的小船,道路两旁的房子积木一般塌陷。惊魂未定的父亲一脚油门又开回家,与母亲会合以后,就牵挂我——他们独生女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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