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春秋|塞壬:即使雪落满舱( 八 )


在信的结尾 , 父亲让我送两套金庸的小说过来 , 说阅读能让他平静 。
我承认这封信打动了我 , 但并非是这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陌生的深情 。 而是 , 父女这种显性的关系 , 其诞生的过程有一种百转千回的私密性 , 它定义了我是一个人的女儿、他是一个人的父亲这一轨迹 。 这封信潜意识里似乎还藏有一种隐隐的恐惧 , 这个恐惧不是因为要面对坐牢的审判 , 而是 , 他害怕——彻底失去我 。 没错 , 是这个意思 。 十一天 , 父亲经历了什么 , 我一无所知 , 但从这封信来分析 , 他似乎并没有把会不会坐牢这件事看得那么重 , 或者说 , 父亲对自己的案子已有了判断 。 我极力地想读出弦外之音 , 然而还是一筹莫展 。
一放学 , 我的脚就鬼使神差不听使唤 , 径直往看守所跑 。 来来回回好几趟 , 我依然没有见着父亲 , 但跟岗亭那愠着脸的警员混熟了 。 他拿到我送来的金庸小说 , 把书翻得哗哗响 , 还往下抖了抖 , 这是想看我有没有在书里夹带纸条 。 判决前 , 父亲跟我通信的内容全部都要过审 , 一旦涉及案情皆要扣留没收 。 终于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 , 本周日上午 , 父亲跟其它羁押的犯人一起去对面江北农场劳动 , 一大早从江边码头坐轮渡过去 。 那门卫还提醒了一句:你最好在七点半之前赶到码头哦 。
我竟毫无察觉已缺了三个下午的课 。
一夜没睡踏实 , 翻来覆去漏了风 , 被子是冷的 。 起床看着窗外 , 下雪了 , 纷纷扬扬 , 如诉如泣 。 天还未大亮 , 雪光把天地映成黛青色 , 路上有行人了 , 听得见有人咳嗽 。 我顾不上吃早餐 , 穿上厚厚的棉服 , 用围巾把头和脸包住 , 拿了把雨伞 , 匆匆往码头赶 。
【品读春秋|塞壬:即使雪落满舱】大雪如席 , 雪花像是有一双巨手往头顶的雨伞抛洒 , 扑扑作响 。 公汽到站还要步行二十分钟才能到码头 , 我已走得一身细汗 。 七点二十 , 我到了码头 , 江天一色 , 雪落在江面上 , 来不及化 , 形成一大片稠稠的絮垫子 。 江对面的散花洲隐在薄雾中 , 父亲要去那里的农场劳动 。 岸边泊着一排挖沙船 , 乌篷里 , 没有灯光 , 看不到人影 。 一艘掉了漆的蓝白色旧渡轮停在那里 , 它没有篷 , 是敞式的 , 两边扶手的漆全掉了 , 露出黑色的氧化铁 , 雪落满舱 , 它泊在风雪中飘摇 , 底下的水一荡一荡 , 它就一晃一晃 。 一个中年男人缩头缩脑地在船头完成匆忙的洗漱 。 一会儿 , 驾驶室的收音机打开了 , 我听见在播报早间新闻 。
陆续有人往码头来 , 人们在大雪中边走边吃着手中热气腾腾的早餐 。 七点四十分 , 七八个警察持枪押着二十多个犯人往这边走 , 我远远看见了一个矮小的身影 , 踉踉跄跄 。 18天未见 , 待到人群走到跟前 , 我大吃一惊 。
父亲的头被剃成极短的板寸 , 仅比光头多一层发晕而已 , 他的脸发青 , 明显浮肿 , 眼睑处有鼓鼓的眼袋 , 眼神黯淡无神 。 穿着一套深蓝色囚服 , 行动迟缓 , 垂着无力的手 , 脚底仿佛有千斤重 。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 , 他看上去苍老得像一截枯木 , 似乎已放弃了自己 , 麻木 , 任人宰割 , 灵魂已死 。 他被彻底击垮了 。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如外面传言的那样挨过毒打 。 此刻 , 他俨然是一个真正的罪犯 。 一个只剩下皮囊的罪犯 。
太可怕了 , 这是一个死去的父亲 。 我从未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 我还没有完全接受父亲入狱坐牢的事实 , 他就直接跳进了死亡的画面 。 太突然了 , 强烈的悲痛攫住我 , 我失声痛哭 。 突然间意识到 , 所有的 , 所有的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 我的所谓尊严和面子 , 罪犯的女儿 , 这些都不重要了 。 此刻 , 我唯一需要的 , 是一个活着的父亲回来 。
我想起了那封信 , 那封信如同溺水之人向水面伸出的一只手 。 我不能远远地看着人群从我身边走过 , 我径直追上去冲到他面前 。 可是 , 我从未叫过爸爸 , 叫不出口 , 这个字卡在喉管里 , 迟迟喊不出来 , 情急中我脱口而出——黄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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