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春秋|塞壬:即使雪落满舱( 三 )



父亲是幼子 , 备受祖母溺爱 。 我们家世代农民 , 每一个人都是要下地耕种的 , 然而父亲吸血式读书 , 竟自读到高中 , 直到那个运动席卷全国时 , 他才辍的学 。 他只得背着一个网兜从城里回来 , 那兜里只装了一个铝饭盒、一个磕了瓷的搪瓷茶缸、一双旧解放鞋和几件换洗衣服 。 人皆纳罕:这个读书人从学堂回来 , 竟没有带回一本书 。 这到底是读了个什么书啊 。 父亲只是笑了笑 。 祖母满心欢喜:这小儿子算盘(珠算)打得好 , 十里八乡的人都赞 , 还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 为他下的血本总算不亏 。 那个年代 , 在我们那里 , 看一个人是不是有文化 , 第一宗就看算盘打得怎么样;第二宗就是要看这毛笔字了 。 有这两样 , 你就有可能摆脱耕种的命运 , 去生产队当会计、当记工员 , 最不济 , 也能去民办小学做个教书先生 。 他小小身板 , 没有吃过一天苦 , 喜欢仰着脸说大话 , 性格偏激好斗 , 然而为人却大方爽快 , 村子里有人家穷急需要钱 , 父亲只要有 , 定会倾囊相赠 , 也不计较人家会不会还 。 有天姿不错的孩子 , 他从来不吝赐教 , 竭力劝说其家长一定要舍得下本钱让他读书 。 他性子好动 , 笑得很大声 , 一幅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的屌样子 。 父亲所学 , 远远不止这两宗 。 他能写文章 , 文采不凡 , 擅于复杂的数学演算 , 记忆力惊人 。 他还有一幅迷人的男中音嗓子 , 能把《草原之夜》这首歌唱得深沉低回 , 孤独苍凉 。
就这么个小小的人 , 进了生产队当起小会计 。 指尖的算盘珠子扒得飞快 , 如同他迅速爬升的命运 。 第二年年末 , 因在公社的会议上有了一次惊艳的表现而受到领导的关注 。 我的父亲 , 19岁 , 从容不迫、胸有成竹地报出生产队两年来粮食、蔬菜、牲畜、工时、人力的所有数据 , 百分比 , 上升、下跌原因分析 , 他还补充了个人的相关建议 。 那种自信 , 那种踌躇满志 , 那种台下鸦雀无声的个人秀 , 父亲 , 在命运最初的高光时刻 , 一个牛犊子 , 尽管青涩 , 但终归也还是可爱的 。 紧接着 , 父亲就进了大队部当会计 , 做八个生产队的账 。 他彻底地摆脱了耕种的命运 , 成了吃公家饭的人 。 一路的顺风顺水 , 随后又做了大队队长 , 村支书 , 最后 , 他做到了乡镇建筑公司的总经理 。 二十年间 , 他从那个青涩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傲慢、自负、冷酷而又喜怒无常的人 。 从我记事起 , 父亲像一个陌生人 , 这个陌生包括:他对我突如其来的热情 。 比如 , 周末他让单位司机去学校接我回家 , 引起同学围观;再比如 , 他时常塞给我厚厚的一沓钱 , 扔下一句“拿着” , 就没有了别的言语 。 我跟父亲几乎没有交流 。 但我知道 , 他在关注我 。 他从来没有漏过关于我的所有重要日子 , 生日 , 升学考试 , 毕业典礼 , 他知道我在学校的所有荣誉 , 并与班主任有频繁接触 。 在一次家长会上 , 父亲竟然给我所有的任课老师都准备了礼物 , 会后 , 还高调地请老师去酒店吃饭、唱K 。 这些都令我反感 , 觉得他行事粗鄙 , 像一个小丑 , 让我蒙羞 。 在我的视线外 , 我能隐约感受到有父亲的身影 。 父亲对我的重视 , 我后面还会专门讲到一个事件 。
可是 , 我却能从外面的言论中听到父亲 。 那是一种 , 看见我走来就会嘎然而止的声音 。 残酷的是 , 我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 像是被风吹落到地上的声音 , 人皆散尽 , 就等着我来捡起 。 那些话里有诅咒、嘲讽 , 更多的是看客的泄愤和谩骂 。 他们嘴里我父亲是一个不得好死的人 , 迟早要遭到报应 , 只是时候未到 。 我很小就是一个心事重重的人了 。 我听到了很多关于父亲的那些可怕的事:
建筑工地上有人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 , 赔家属五千块钱私了 。
所有的建筑项目从来没有招标 , 那个人垄断了 。 钢铁厂新区所有的厂房 , 围墙 , 包括公路 , 他想给谁做就给谁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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