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日报|王克《天人五衰》(十四)| 长篇科幻连载( 二 )


再后来 , 他过了二十五岁 , 扛了一夜的大琥珀后 , 潮湿的膝盖终究提出抗议 。 然而他宁可忍受刺骨的痛 , 也不愿偷摸着搭电梯 。
他就是那样的人 , 死要面子活受罪 。
幸好家在五楼 。 不能再高了 。
在我十二岁那年 , 流言死灰复燃 。
这次他们说 , 我妈的死和宽方有关——若不是他的倔强 , 我妈本可以多活几年 。 起初我固然不忿 , 无奈毕业在即 , 不想弄脏个人行为记录 , 唯有忍耐 。 如今想起 , 若没有那些碎嘴的人 , 我未必能潜心画漫画;或许 , 一早就答应宽方 , 当送灵人去了 。
又过了些日子 , 那些人的舌头嚼得更加绘声绘色 。
你们知道送灵人为啥暴动不?
不就是为了能修改生死记录——
那又怎样 , 改来改去 , 谁还不是最多到三十岁——
话虽如此 , 别说几年 , 谁还不想多活几天?
众人无言 , 沉闷中发出嫉恨的哼哼吭吭 。
躲在墙后的我将信将疑 。 后来 , 我试着在宽方为数不多心情美好的时刻旁敲侧击地刺探答案 。 然而他总是扯着脸皮咧开嘴 , 搪塞过去 。
从学院毕业那天 , 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 整个世界格外阴冷 。 宽方给我包了一桌饺子 。 原生牛腿肉的馅儿 , 不是平日干瘪无味的变异肉 。 他还炒了几个小菜 , 全上桌后 , 又破天荒地给我倒了杯威士忌 。
热腾腾的雾气中 , 他的笑脸格外自然 , 灿烂 。 我却提不起兴致 。 关于我的职业规划 , 争执已到白热化 。 这顿饭 , 于我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
果不其然 。
喝过两杯 , 宽方陶醉地说 , 送灵人是个古老的职业 , 能在今天还干这行是种荣耀 , 听爸的 , 过几天去局里报到 , 开始实习吧!
这时我才喝下第一口威士忌 。
你就实话实说吧 , 当初你是不是有机会让妈多活几年的?
宽方一愣 , 舌头像是被屋外的寒气冻住 , 过了会儿才嘀咕道 , 你怎么还纠结这事儿呢?
如果连自己的爱人都留不住 , 你这个送灵人当来干嘛?
宽方狠狠灌了口酒 , 没好气地反问道 , 那天是她二十三岁生日 , 突然死亡不是挺正常的吗?
我将椅子挪近 , 坐到他跟前 。 你老实说 , 那时候 , 你是不是有门道儿让妈再多活几年?
他吐着酒气 , 眼皮无助地颤动 , 眼角的沟壑仿佛拒绝平复 , 盘踞一方作出无声的应答 。
任何事情都需要制度 , 送灵制度的存在 , 就有它的意义 , 无论如何 , 我必须遵循 , 不能打破!
说完 , 他不再理我 , 将剩下的一点儿威士忌喝完 , 又拧开新的一瓶 。
眼前的醉汉 , 二十六岁 , 健壮魁梧 , 却形同困兽 , 蜷缩在送灵系统的牢笼里不敢迈出半步……
随着一下重重的颠簸 , 我醒了 , 脖子像僵了三天三夜般酸疼 , 低头看去 , 右手的断口换上了齐整的纱布包扎 , 大腿和鞋面上蒙了层淡淡的灰 。 匡时在昏睡 。 四块车窗都下降出两指宽的缝隙 , 冷风裹挟雨珠砸进车里 , 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 竟成了身旁男子的伴奏 。 他昂首闭目 , 夹着烟 , 哼着似曾相识的小调 。 路面空无一人 , 只有地上拥着水珠的砂石粒儿 , 在路灯的映照下如琥珀碎末般耀眼 。
又一个颠簸后 , 车身好似下沉了一点 , 以起伏不定的方式前行 , 车底不断传来沙沙声响 。 我的右手疼痛发作 , 前额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
放松点儿 , 死不了人的 , 他忽然说道 , 异瞳也变得温柔 。
他朝我吐了口烟 。 我把头靠在窗缝间 , 举目远望 , 空中布满星斗 , 唯独不见熟悉的巨型蛋黄 。 星光下的地平线只有一片迷茫的灰蓝 , 偶尔吹来的风中泛着海盐的气味 。 痛楚消散殆尽 , 我缓缓后仰到底 , 身下的仿佛不是软座 , 而是一片若有如无的云 。 那是我记事以来、不曾触及的平和境地 。 我似乎听见遥远的海浪拍打礁石 , 岩洞里鸟儿低鸣 , 滩头蟹螺交融 , 窸窸窣窣间 , 我闻到一股从未在蛋壳城里闻过的味道 , 那是腐烂和生命力交融的味道 , 听得见 , 看得到 , 永无休止地涌动 , 忙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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