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女士们先生们,请进毒气室 | 石头世界( 三 )


“那你跟他们说什么呢?”
“说他们先去洗澡 , 以后我会去集中营看望他们 。 换了你 , 你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哑口无言 。 我们喝加烧酒的咖啡 。 有人打开一罐可可 , 加上白糖 。 可可粘手 , 而且糊嘴 。 我们又喝咖啡 , 又喝烧酒 。
“亨利 , 咱们还等什么呀?”
“可能还有一班车 。 也说不定 。 ”
“就是来 , 我也不去卸了 。 干不下去 。 ”
“烦了 , 是吗?能干的加拿大?!”亨利和蔼地微笑着 , 消失在黑暗之中 。 片刻之后回来了 。
“好吧 。 不过 , 得小心点儿 。 别让党卫队抓住你 。 就坐在这儿吧 。 皮鞋 , 我包了 。 ”
“再也别拿皮鞋来烦我!”
我想睡觉 。 已经是深夜 。
又是“列队!”又是列车 。 节节车厢从黑暗中浮现 , 穿过一片灯光 , 又沉没在昏暗之中 。 货场小 , 有灯光的地段就更小 。 我们得分段卸货 。 卡车在什么地方轰隆响起 , 开到小梯子近旁 , 小梯子黑黑的 , 鬼气十足 。 探照灯照着树木 。 “水!空气!”老一套 , 同一部影片的夜场:自动步枪打了几梭子弹 , 各节车厢沉寂下来 , 只有一个小姑娘从窗口探出半截身子 , 失去平衡 , 堕落在卵石地面上 。 她昏迷了过去 , 躺了片刻 , 最后才爬起来 。 她开始就地转圈 , 越转越快 , 机械地挥动双手 , 像做体操一样 , 又在空中乱抓 , 发出单调又尖细的叫声 。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 神经完全错乱了 。 因为她那样子刺激人的神经 , 所以一名党卫队员箭步蹿了过去 , 用钉了铁钉的大皮靴子照准她后背猛踢一脚 , 女孩马上倒下 。 那党卫队大汉又使劲踏了她一脚 , 掏出手枪 , 叭叭两响;女孩双脚蹬了蹬地面 , 不动了 。 接着开始开车厢铁门 。
我又到了车厢旁边 。 忽然飘来一股温热发甜的气息 。 人堆占据了半截子车厢 , 一动不动 , 奇形怪状地纠缠在一起 , 冒出热气 。
花城|女士们先生们,请进毒气室 | 石头世界
本文插图

“卸车!”从黑暗中冒出来的一名党卫队员叫道 。 他的胸前挂着活动探照灯 , 照了照车厢内部 。
“你们怎么还傻站着?卸车!”同时冲着人们的后背甩开了警棍 。 我抓住一具尸体 , 他的手掌却痉挛地抓我的手 。 我吓得叫了一声 , 一步跳开 。 我的心咚咚咚地乱跳 , 嗓子堵得发慌 , 骤然感到晕眩 。 我弯下腰 , 在车厢下哇哇呕吐了一阵 , 踉踉跄跄地偷着躲到了铁轨下面 。
我躺在舒适清凉的铁轨上 , 向往着返回集中营 , 向往着连垫子也没有的木床 , 向往着在半夜里还不会被送到毒气室的那些同胞中间稍睡片刻 。 骤然之下 , 集中营似乎变成了某种宁静的避难所 。 人们正在不停地死去 , 而自己还苟活于世 , 有点东西吃 , 有力气干活 , 有祖国 , 家园 , 姑娘……
灯光鬼火般地闪烁 , 人流漫无止境地泻出 , 浑浊、灼热、麻木 。 他们预期自己在集中营里即将开始新的生活 , 心理上准备着为生存而进行艰苦的斗争 。 他们绝没有想到大难临头 , 黄金、金钱、项链都已经毫无用处——他们都是在临出门之前把半辈子积攒的财产藏在衣缝里、鞋跟里、身体里的 。 一批训练有素的行家会从他们的内脏里把那些东西挖出来 , 把金子从舌根下撬出来 , 把钻石从子宫、从直肠里抠出来 , 把金牙拔下来 , 一律装在精心密封的箱子里 , 运到柏林去 。
党卫队员黑乎乎的身影到处游荡 , 泰然自若 , 训练有素 。 拿着本子的先生正在画最后的几条线 , 凑个整数吧:一万五千 。
数不胜数的卡车已经开往焚尸炉 。
快收尾了 。 最后一辆卡车拉走了货场上零散的尸体 , 已清理的物品也已装车 。 加拿大人又拎起面包、水果、白糖 , 披上干净的发出香水芬芳的衬衫 , 准备班师回营 。 头头把金子、丝绸和黑咖啡塞进茶叶盒子 , 那是给大门看守准备的 , 指挥官们可以免检放行 。 以后的几天 , 整个加拿大营就靠这班输送列车活着:吃列车送来的火腿和香肠、糖果和水果 , 喝各种烧酒和烈性酒 , 穿干净衬衫 , 倒卖黄金和零杂物品 。 公务员们还把许多东西弄到集中营外面去 , 弄到西里西亚、克拉科夫和更远的地方 , 带回香烟、鸡蛋、伏特加和家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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