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孤与小明]【选读】君特·格拉斯《铁皮鼓》( 三 )


我的外祖母安娜·布朗斯基 , 在十月某一天傍晚的时候 , 穿着她的几条裙子 , 坐在一块土豆地的地边上 。 如果在上午 , 你就能看到我的外祖母如何熟练地把枯萎的土豆秧整整齐齐地归成堆 。 到了中午 , 她便吃涂糖汁的猪油面包 , 接着 , 掘最后一遍地 , 末了 , 穿着她的几条裙子 , 坐在两只差不多装满土豆的篮子中间 。 她的靴底同地面构成一个直角 , 靴尖差一点碰到一起 , 靴底前闷烧着一堆土豆秧 , 它间或像哮喘似的冒出一阵阵火西 , 送出的浓烟 , 与几乎没有倾斜度的地壳平行 , 局促不安地飘去 。 那是一八九九年 。 她坐在卡舒贝地区①的心脏 , 离比绍不远 , 更靠近拉姆考与菲尔埃克之间的砖窑 , 面对着迪尔绍与卡特豪斯中间通往布伦陶的公路 , 背朝着戈尔德克鲁格的黑森林 。 她坐着 , 用一根烧焦了的榛木棍的一端 , 把土豆捅到热灰下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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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舒贝地区 , 日耳曼化的西斯拉夫人居住的、原西普鲁士西北部和波美拉尼亚东北部的地区 。 直到1945年 , 大约有十五万人讲卡舒贝语 。 这种语言是介乎波兰语和西波美拉尼亚语之间的一种方言 。
我在上文特别提到了我的外祖母的裙子 , 说她穿着几条裙子坐在那里 , 我希望这已经点得够清楚的了 。 我甚至把这一章冠以《肥大的裙子》的标题 , 之所以如此 , 是由于我深知自己应当如何感激这种衣裳 。 我的外祖母不仅穿一条裙子 , 她套穿着四条裙子 。 你不要以为她穿了一条裙子和三条衬裙;她穿着四条裙子 , 一条套一条 , 并且按照一定的顺序 , 每天里外倒换一次 。 昨天穿在最外面的 , 今天变成第二层 , 昨天在第二层的 , 今天到了第三层 。 昨天的第三层 , 今天贴身穿着 。 昨天贴着皮肤的那一条 , 今天可以让别人看到它的式样 , 或者说 , 看到它根本没有式样 。 我的外祖母安娜·布朗斯基的裙子都偏爱土豆色 。 这种颜色必定同她最相称 。
除去这种颜色以外 , 我外祖母的裙子的特点是尺寸宽大 , 过分地浪费衣料 。 它们圆墩墩的 , 风来时 , 似波浪翻滚 , 风吹到时 , 倒向一边 , 风过时 , 劈啪作响 , 风从背后吹来时 , 四条裙子一齐飘扬在我外祖母的前头 。 她坐下来时 , 四条裙子便聚拢在她的周围 。
除去这四条经常蓬松一团、下垂着、起皱褶 , 或者硬撅撅、空荡荡地挂在她床头的裙子而外 , 我的外祖母还有第五条裙子 。 这一条同另外四条土豆色裙子毫无区别 。 这第五条裙子并非永远排行老五 。 同它的弟兄们一样(因为裙子是阳性名词) , 它也得服从轮换的需要 , 并且同它们一样 , 如果轮到它的话 , 那便是在第五天星期五 , 它就被扔进洗衣桶里 , 星期六晚上被挂到厨房窗前晾衣服的亚麻绳子上 , 晾干了以后 , 又被放到熨衣服的木板上 。
每逢星期六 , 我的外祖母便打扫屋子 , 烤面包 , 洗衣服 , 熨衣服 , 挤牛奶 , 喂母牛 。 一应杂事完毕 , 她便从头到脚泡进洗澡桶里 , 从肥皂水里稍稍探起身子 , 随后让桶里的水回到原来的高度 。 她裹上一条似盛开的大花朵的毛巾 , 坐在床沿上 , 在她面前的地板上 , 放着四条穿过的裙子和一条刚洗干净的裙子 。 她用右手的食指撑着右眼的下眼皮 , 不向任何人——包括她哥哥文岑特在内——征求意见 , 因此很快就打定了主意 。 她光着脚站起来 , 用脚趾把那条已经失去土豆色柔和光泽的裙子踢到一边 。 那条新洗干净的裙子就顶替了这个空缺 。
星期日早晨 , 她把裙子的顺序作了新的调整后 , 便出发去拉姆考上教堂 , 去朝拜在她心中有固定想象的主耶稣 。 新洗干净的裙子穿在第几层呢?我的外祖母不仅爱干净 , 而且也是个有点爱虚荣的女人 , 她把最好的一条穿在别人能看见的那一层 , 外露在晴朗天气里的阳光底下 。
那天是星期一下午 , 我的外祖母坐在闷烧着的土豆秧堆旁 。 星期日穿在最外边的那条裙子 , 星期一换到了第二层 , 而星期日温暖她肌肤的那一条 , 在星期一阴暗的天色里飘荡在她髋部的最外层 。 她吹着口哨 , 脑子里并没有想着什么曲子 , 一边用榛木棍把第一个门熟了的土豆从灰堆里扒出来 。 她把它扒到离问烧着的土豆秧堆较远的地方 , 让风把它吹凉 。 她用一根尖树枝插住这个表皮烧焦并裂开的块茎 , 举到嘴边 。 她不再吹口哨 , 而是从两片被风吹得焦燥干裂的嘴唇间送出气来 , 吹捧土豆表皮的灰和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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