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石收音机的回忆

读初中的时候我因为成绩不好而比较内向 , 与同学来往不多 , 只是喜欢鼓弄手工和做做白日梦 。 邻居里有个姓涂的高年级同学爱好无线电 , 一次在他家里看到小变压器、小电动机和其他电子元件 , 觉得非常羡慕 。 那时县广播站就在距我家仅十来米远的一个小院子里 , 偶尔在垃圾堆里拾到广播站丢弃的旧电池、坏喇叭什么的 , 也喜欢的不得了 。 有一天我听说一个与我关系不怎么好的同学手上有一个旧的电话听筒 , 我想的不得了 , 于是用一个乒乓球拍和其它我已记不得的东西去换他的那个听筒 , 记得我很谦卑地站在他家门口 , 等他漫不经心的吃完饭 , 然后趾高气扬地审视物物交换中我的筹码 。 我那时小心翼翼 , 恭恭敬敬的样子真是给足了他面子 。 说起来只是因为买不起当时要几块钱一个的耳机 。 拿到听筒回到家 , 找了一个旧电池 , 把听筒的两根线分别接在电池的两端 , 听筒里立刻“嘎嘎”作响 , 我觉得非常神奇 , 乐在其中 , 完全忘记了在交换过程中受到的羞辱 。 1973年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 学校基本上是停课闹革命了 。 我社会知识启蒙晚 , 只知道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社会里的红卫兵 , 毛主席是我们的红司令 , 我们绝不能让阶级敌人把红色江山改变颜色 。 但行动上没有参与文攻武卫、打砸抢等过激活动 , 偶尔写写打倒什么人的标语或者反对旧学制的大字报 , 横七竖八地贴在墙上 , 算是表明自己的无产阶级革命派立场 。 只是从那时起慢慢迷上了无线电 , 开始捣鼓着零件 , 想装上一台收音机 。 于是经常到广播站垃圾堆里找些被丢弃的废电器 , 也从那时起知道了没有钱什么也做不成的道理 , 开始筹钱 。 方法一是把家里给吃早饭的三分钱一个个地攒起来 , 又捡些破烂卖 , 再就是上树摘女贞子 , 偷偷放在办公楼的瓦上晒干 , 然后卖给供销社或中药材公司 。 元件是一个个地攒钱买的 , 好在开始做的那种名叫矿石的收音机所需元件只有五、六个 。 天线、地线是从广播站垃圾堆里捡到的烧坏了的变压器里一段一段的铜线接起来的 , 然后爬上窗后的梧桐树 , 缠在树尖;地线是找根废锯条缠上铜线 , 然后埋在窗下;线圈是自己用铜线在直径5公分左右的纸筒上绕制 , 再浸上石蜡;用于检波的矿石则是花四毛钱在五交化商店买的 。 最难得的是在半年多时间里我终于攒钱买了一个当时我朝思暮想的上海长空电声元件厂生产的青年牌636型耳塞机 , 四元九毛钱 。 那是我学生时代买过的最贵的东西 , 我记得清清楚楚 。 买回家后我东躲西藏 , 生怕家里人知道了 , 我与同学换的那个听筒由于阻抗低无法做矿石收音机 , 空气可变电容则花了两元钱 。 经过努力 , 一台最简单的收音机终于装好了 。 这种收音机电路简单而且不需要电源 , 其中的半导体元件只是一只矿石检波器 , 大小像个水果糖 。 它在玻璃管内的一端固定了一粒矿石 , 另一端穿入一根金属探针顶在矿石上 。 调谐时 , 用手拨动针的位置 , 直到听筒中的声音最大 。 头一次从自己装的收音机里听到广播的声音 , 那种兴奋和满足的感觉别人是很难体会的 , 觉得科技的力量太不可思议了!从此我每天都能不花钱听到广播节目了 。 那时收音机是高级消费品 , 没有几家人舍得买 。 深夜里 , 各种电波交杂在一起 , 此起彼伏 , 我全然不顾电台声音大小变化和现在要是听起来会感到无法忍受的杂音 , 当时只觉得仿佛进入了电波世界的仙境 , 独自乐在其中 。 那时候学校的教育千篇一律 , 而我则从收音机里学到了许多同龄人无法学到的东西 , 如从小说联播学文学、从文艺节目学音乐、从电影录音剪接学人文 。 慢慢地 , 我觉得当时的社会并不正常 , 这也加深了我内向的性格 。 那种矿石收音机原理简单 , 制作容易 , 是初学无线电的爱好者的首选 。 由于只有一个调谐回路 , 选择性不好 , 经常出现几个电台的声音串在一起 。 为了提高选择性 , 我增加了调谐回路 , 制作了网状带方向的天线 , 调整了线圈匝数 , 后来还用2AP9型的半导体二极管替代了最原始的矿石检波器 。 矿石收音机做成后我对无线电更着迷了 , 尤其是收音机 , 其间有过不少的成功与失败 。 迄今我至少制作过近百种电器 , 包括音响、电视机 , 无线电发射机 , 也买过30多台各式各样收音机 , 但大多印象模糊 。 只有第一次从自己装的矿石收音机耳机中听到电台播音时情景 , 经历了这么多年之后还是那么记忆犹新、令我激动 。 1975年 , 我想要装一台在当时是先进的来复再生式收音机 。 接着就有了攒钱购买磁棒线圈、三极管、二极管、电阻、电容等元件的计划 。 那时候家家生活都困难 , 光靠早餐不吃饭所节省的几分钱是远远不够的 。 于是在暑假打短工赚钱 。 我家兄弟三个 , 我和哥哥瞒着家里承接采石场锤石头的活 , 每一立方可得六毛钱 , 两人一整天才能打一立方 。 哥哥当时喜欢画画 , 想赚点钱买画具和一个口琴 , 我则为了买无线电零件而努力 。 为了能挣那几毛钱 , 当时还不满十五、六岁的我们确实付出了相当的艰辛 , 虎口都震裂了 , 当时家里只有一个锤子 , 哥哥留给我用 , 他则找了一根6分大小的铁水管再焊上一个地磅的秤砣当锤子用 。 其实想起来我们家当时也不是很困难 , 只是父母对我们关心较少 , 正是由于那时的经历 , 我们这代人是很有生活能力与勤俭性格的 , 也因如此 , 我把自己的下一代看得很重 , 不想让他们象我们小时候那样被忽视 , 却不管这种关爱是否有利于他们的将来 。 那时候我逛得最多的就是五交化商店了 , 一有时间就趴在柜台前 , 欣赏那些对于我来说如同珍宝的塘沽线圈、电阻、电容、中周、变压器、检波器、舌簧喇叭 , 当然也有叫我望尘莫及的红灯、海燕、春雷、红波、凯歌、上海等品牌收音机 , 当年县城里那个五交化商店的每个营业员我都记忆深刻 , 甚至过去几十年 , 如果遇到她们 , 我还能一眼认出来 。 那时的我把自己的理想建立在到五交化商店做一名营业员上 。 觉得那样就可以天天欣赏到各种(其实也就几种)收音机了 。 有件事我记忆很深 , 也为此怨恨了父母 。 为了做单管来复再生式收音机 , 我急需要一个磁棒 , 于是谎称我在学校把红卫兵的袖章掉了 , 要买一个新的(当时红卫兵的袖章是不许自己做的)向家里要了三毛钱 , 又借了同学两毛钱 , 买了一根磁棒 , 过了几天被父母发现了 , 非要我退了磁棒还钱 , 我不得已去五交化商店 , 可是那个营业员坚决不给退 , 说是已经用过了 , 我回家告诉父母说商店不退 , 父母态度非常强硬 , 异口同声地说一定要退钱 , 我又去商店 , 整整在柜台前求了营业员一个多小时 , 终于给退了 , 拿回钱还给母亲 , 一转身我就哭了 , 觉得自己好可怜、可悲 , 也真的为此怨恨了父母 。 当时的难受心情 , 事过几十年后的现在 , 想起来眼睛还会发红 。 这件事过后不久的一天 , 我起早去菜场买肉(那时物质紧张 , 买肉必须拿肉票凌晨起床去排队)在昏暗、拥挤的排队人群脚下 , 我忽然看见地上有五毛钱 , 我心狂跳不已 , 赶忙捡起它放在口袋里 。 过了一会 , 却发现一个女孩在排队的人脚下拼命的寻找什么 , 眼睛都急得流泪了 。 我知道那五毛钱一定是她掉的 , 可当时真的很矛盾 , 终于没有还给她 , 也害怕看见她的眼神 , 也真的缺那五毛钱 , 在那以后的好几天 , 我虽然买了那根磁棒但心里很不踏实 , 当时五毛钱甚至可以买到一斤猪肉 , 而那时经济状况好的家庭一个月也只能吃到一、两次肉 , 那可怜的女孩几乎免不了一顿被打的 , 而当时我对无线电的迷恋程度已经到了没有原则的地步 。 后来那个姓涂的高年级同学因为喜欢无线电 , 家里又没有钱而走上了偷窃的路 , 只是他只偷电子元件 , 其它不偷 。 在学校被公捕的那天 , 看见他被几个公安大汉粗暴地扭送走时那恐惧和无助的神情 , 我心里很不好过 , 也很害怕 。 我想如果我再发展下去也会走上那条路的 , 对于无线电的酷爱一般人是无法理解的 , 而贫苦真的可能使人铤而走险 。 初中毕业的那年暑假 , 我学自行车时摔倒 , 小腿破皮感染 。 那时换一次药要一毛五分钱 , 每两天换一次 。 过了一个多月还没有好 , 父母觉得开销很大 , 流露出很烦的神情 , 我便说伤口快好了不用再换药 。 其实我是自己用盐水洗后买三毛钱一瓶的“龙胆子”紫药水涂在伤口 。 那段时间 , 我放弃所有的运动 , 系统地学完了《电工学》、《晶体管电路》等对于一个当时刚刚十五岁的少年来说很专业的书籍 。 只是腿拖了快两年才好 , 也因此落下了难看的疤痕 。 到现在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天我也不愿穿短裤 。 有了专业知识 , 我的单管来复再生式收音机做的很成功 , 比起原来做的矿石收音机提高了一个级别 , 不用接天地线 , 随身带着走到哪里都能听 , 选择性、灵敏度更是好得多 , 又是用透明塑料扑克盒子做的机壳 , 可以看到里面的元件 , 觉得煞是好看 。 那台单管再生来复式收音机伴随我从高中到下放农村 , 是我当时最贴身的伙伴 。 直到1978年入伍时才送给村里一个叫兴旺的单身农民了 。 “文革”那个年代 , 国门紧锁 , 思想愚昧 , 物质贫乏 , 文化单一 , 人们生活在一个庞大的集体社会里 , 憧憬的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 , 电灯电话 , 并且以世界上真的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知足自乐 。 但那时的社会人际关系并不简单 , 人与人之间相互提防 , 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 。 有了收音机后 , 一次夜里我无意收听到“这里是美国之音”的温柔声音 , 吓得头皮发麻 , 赶紧扭开 , 生怕有人知道而告发 。 这在当时可是收听敌台之罪 , 可以下狱的 。 回忆少年时的往事 , 看看现在社会以及科技的发展 , 恍如隔世!我庆幸少年时对于无线电的爱好使我一生都没有沾染赌博、迷信以及奢侈等不良嗜好 , 并且养成了思考问题、解决问题以自然科学的基本原理为依据的习惯 。 如今很少有人听收音机了 , 人们可以通过电视和互联网随时知道世界上发生的事情 。 在感受现代化的同时 , 不会有人记起那个除了收音机之外还有着许多与我一样忧郁的少年苦涩而执着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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