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书01|(1954年)1月18日晚-19日晚

文/傅雷 朱梅馥 傅聪
傅雷家书01|(1954年)1月18日晚-19日晚
文章插图
(傅聪应波兰政府邀请,参加《第五届萧邦国际钢琴比赛》并留学波兰。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七日全家到上海火车站送傅聪去北京准备出国。)
车一开动,大家都变了泪人儿,呆呆的直立在月台上,等到冗长的列车全部出了站方始回身。 出站时沈伯伯(沈知白,时任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主任。傅雷挚友,傅聪青少年时期的乐理老师)再三劝慰我。但回家的三轮车上,个个人都止不住流泪。敏一直抽抽噎噎。昨天一夜我们都没睡好,时时刻刻惊醒。今天睡午觉,刚刚朦胧阖眼,又是心惊肉跳的醒了。昨夜月台上的滋味,多少年来没尝到了,胸口抽痛, 胃里难过,只有从前失恋的时候有过这经验。今儿一天好像大病之后,一点劲都没得。妈妈随时随地都想哭———眼睛已经肿得不像样了,干得发痛了,还是忍不住要哭。只说了句“一天到晚堆着笑脸”,她又呜咽不成声了。真的,孩子,你这一次真是“一天到晚堆着笑脸”,教人怎么舍得!老想到五三年正月的事(见文后注),我良心上的责备简直消释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这些念头整整一天没离开过我的头脑,只是不敢向妈妈说。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宁!真的,巴尔扎克说得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
十八日晚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温了一遍。可怜的孩子,怎么你的童年会跟我的那么相似呢?我也知道你从小受的挫折对于你今日的成就并非没有帮助;但我做爸爸的总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错误。自问一生对朋友对社会没有做什么对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对你和你妈妈做了不少有亏良心的事( 父亲教子极严,有时几乎不近人情,母亲也因此往往在精神上受折磨),这些都是近一年中常常想到的,不过这几天特别在脑海中盘旋不去,像噩梦一般。可怜过了四十五岁,父性才真正觉醒!
傅雷家书01|(1954年)1月18日晚-19日晚】今儿一天精神仍未恢复。人生的关是过不完的,等到过得差不多的时候,又要离开世界了。分析这两天来精神的波动,大半是因为: 我从来没爱你像现在这样爱得深切,而正在这爱的最深切的关头,偏偏来了离别!这一关对我,对你妈妈都是从未有过的考验。别忘了妈妈之于你不仅仅是一般的母爱,而尤其因为她为了你花的心血最多, 为你受的委屈———当然是我的过失———最多而且最深最痛苦。园丁以血泪灌溉出来的花果迟早得送到人间去让别人享受,可是在离别的关头怎么免得了割舍不得的情绪呢?
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起过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幸亏你得天独厚,任凭如何打击都摧毁不了你,因而减少了我一部分罪过。可是结果是一回事,当年的事实又是一回事:尽管我埋葬了自己的过去,却始终埋葬不了自己的错误。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样的拥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与热爱呢!
十九日晚(待续)
注:一九五三年正月,就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哪一首最重要的问题,傅聪与父亲争论激烈。傅聪根据自己的音乐感受,不同意父亲认为第九首《“克勒策”奏鸣曲》最为重要的观点,认为《第十小提琴奏鸣曲》最重要。双方争执不下。父亲认为傅聪太狂妄,“才看过多少书!” 而当时国外音乐界一般都认同第九首最为重要。所以父亲坚持己见,导致双方严重冲突。在父亲勃然大怒的情况下,倔强的傅聪毅然离家出走,住在父亲好友毛楚恩家一月余。后因傅雷姑夫去世,父亲觉得人生在世何其短促,父子何必如此认真,感慨万千,遂让傅敏陪同母亲接傅聪回家,双方才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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