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悟到人世难居又不可迁离,便产生了诗( 二 )

绕过陡峭的岩石 , 向右拐过一个险要的地形——要是盲人 , 肯定会从这里倒栽葱掉下去——侧身向下一望 , 一片油菜花 。 我想 , 云雀大概落到那里去了吧 。 不 , 它是从那金黄的原野里飞来的 。 接着我又想 , 也许降落的云雀和飞升的云雀作十字形交叉而过的吧 。 最后我这样想 , 无论是在降落的时候 , 还是飞升的时候 , 或者交叉而过的时候 , 它们都在不住地高声鸣叫吧 。春 , 睡了 。 猫忘记了捕鼠 。 人忘掉了借债的事 , 有时会变得魂不守舍 , 忘其所在 。只有远远望见菜花的时候 , 眼睛才苏醒过来 。 只有听到云雀鸣叫的时候 , 灵魂才分明有了着落 。 云雀鸣叫不是靠嘴 , 而是用整个灵魂鸣叫 。 灵魂的活动通过声音表达出来 , 当数云雀的鸣叫显得更有力量 。 啊 , 真愉快!这样思想 , 这样愉快 , 正是诗 。蓦然想起了雪莱的《致云雀》 , 便在嘴里吟诵着 。 只记住两三句 。 这两三句是这样的:We look before and after ,And pine for what is not:Our sincerest laughterWith some pain is fraught;Our sweetest songs are those that tell of saddest thought.“瞻前而顾后 , 人欲不知足:至诚之笑声 , 中有苦痛络 , 至甘之歌词 , 是部愁思史 。 ”是啊 , 诗人不管如何幸福 , 他总不能像那云雀一样忘却周围的现状 , 执着地、专心地去歌唱自我的喜悦 。 西方的诗自不待言 , 就连中国的诗也时常有“万斛愁”之类的字眼 。 因为是诗人 , 愁有万斛之多 , 如果是一般人 , 也许只有一合吧 。 这样看来 , 诗人抑或比常人更加劳苦 , 他们的神经要比凡夫俗子锐敏一倍 。 他们既有超俗的喜悦 , 又有无量的悲愁 。 若是这样 , 作为一个诗人 , 倒是值得考虑的事 。山路暂时平坦些 。 右面是杂木丛生的山峦 , 左面仍然是一望无际的菜花 。 脚下时时踩着蒲公英 , 锯齿状的叶片毫无顾忌地向四方伸展开去 , 簇拥着中央一颗金黄的圆球儿 。 我被菜花吸引了 , 每当踩着蒲公英 , 便产生爱怜之情 。 回头一看 , 金黄的圆球儿依然安卧在锯齿状的叶片中间 , 多么优游自在 。 我又在继续思考着 。
诗人也许常有忧愁缠绕心头 , 然而听到云雀的叫声 , 则不会感到有丝毫的痛苦 。 即使看着菜花 , 胸中也只是高兴地扑扑跳动 。 蒲公英也是一样 , 樱花——樱花不知不觉看不到了 。 这回来到山里 , 接触了自然景物 , 所见所闻都很有趣 。 只因为有趣 , 便不会产生别样的痛苦 。 即便有 , 也只是腿脚疲乏、吃不到美味的食物罢了 。那么为何不感到痛苦呢?因为我只把这景色当成一幅画来看 , 当作一卷诗来读 。 既然是画 , 是诗 , 便不会泛起如下的念头:开拓出一片地皮 , 架起一道桥梁 , 赚一笔钱财 。 正是这样的景色——这种既不能饱腹又不能补足月薪的景色 , 它能使我心境快乐 , 没有劳苦 , 也没有忧虑 。 自然力的可贵正在于此 。 于顷刻之间陶冶吾人的性情 , 使之醉意朦胧地进入清醇的诗境 , 这就是自然 。恋爱是美的 , 孝行是美的 , 忠君爱国也是好的 。 然而 , 如果自己是当事者 , 也会卷入利害的旋风之中 , 被这些美的事物和好的事物弄得眼花缭乱 。 自己也不知道 , 诗究竟在哪里 。为了了解这一点 , 只能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 , 这样才有可能弄个明白 。 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看戏有意思 , 读小说也有意思 。 看戏读小说觉得有兴趣的人 , 都把自己的利害束之高阁了 。 在这一看一读之间 , 便成为诗人 。不过 , 普通的戏剧和小说也是难免有人情的 。 苦恼 , 愤怒 , 喧闹 , 号哭 。 观众和读者也会随着一同苦恼 , 愤怒 , 喧闹 , 号哭 。 其可取之处 , 抑或在于不带有什么私欲 。 正因为没有私欲 , 其他的情绪就显得非常活跃 。 这倒是可厌的 。
苦恼 , 愤怒 , 喧闹 , 号哭 , 这些都是人世不可缺少的东西 。 我在世上生活了三十年 , 饱尝了这一切 。 既已腻烦 , 再从戏剧和小说里反复感受同样的刺激 , 实在受不了 。 我所希望的诗不是鼓舞那种世俗人情的东西 , 而是放弃俗念、使心情脱离尘界的诗 , 哪怕是暂时的也好 。 不管多么伟大的戏剧著作 , 都无法脱离人情 。 是非不清的小说也是绝少的 。 它们的共同特点是永远不能脱离世界 。 尤其是西洋诗 , 吟咏人情世故是它的根本 , 因此 , 即使诗歌里的精华之作也无法从此种境遇中解脱出来 。 到处都是同情啦、爱啦、正义啦、自由啦 , 世上全是这些流行货色在起作用 。 即使那些堪称为诗的东西 , 也只能在地面上往来奔走 , 而无法忘却金钱上的交易 。 难怪雪莱听到云雀的叫声也只能叹息一番 。可喜的是 , 有的东方诗歌倒摆脱了这一点 。 “采菊东篱下 , 悠然见南山 。 ”单从这两句诗里 , 就有完全忘却人世痛苦的意思 。 这里既没有邻家姑娘隔墙窥探 , 也没有亲戚朋友在南山供职 。 这是抛却一切利害得失 , 超然出世的心情 。 “独坐幽篁里 , 弹琴复长啸 。 深林人不知 , 明月来相照 。 ”仅仅二十个字 , 就建立起别一个优雅的乾坤 。 这个乾坤的功德 , 并非《不如归》和《金色夜叉》那样的功德 , 而是对轮船、火车、权利、义务、道德、礼义感到腻烦以后 , 忘掉一切 , 沉睡未醒的功德 。如果说睡眠是二十世纪所需要的 , 那么这种含有出世意味的诗作 , 对于二十世纪来说也是宝贵的 。 遗憾的是 , 如今写诗和读诗的人 , 全都受到西洋人的影响 , 没有人愿意驾起扁舟 , 悠悠然去追溯桃花源的所在了 。 我本来不想以诗人为职业 , 所以无意将王维、陶渊明所追求的境界在当今的世界上推而广之 。 只是觉得对于自己来说 , 此种感受比起参加一次游艺会或舞会更加有用 , 比看一场《浮士德》或《哈姆雷特》更值得珍视 。 独自一人背负着画具和三脚架 , 盘桓于春天的山路上 , 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 我想直接从大自然中吸收陶渊明、王维的诗的意境 , 须臾间逍遥于非人情的天地之间 。 这是一种令人沉醉的雅兴 。诚然 , 作为人世上的一分子 , 尽管十分喜爱 , 也不会长久置身于非人情的环境之中 。 陶渊明不可能一年到头都盯着南山瞧个没完 , 王维也不愿意在竹林中连蚊帐都不挂一直睡下去 。 我想 , 他们会把多余的菊花卖给花店 , 把新生的竹笋送到菜市场去 。 我当然也是如此 。 不管对云雀和菜花如何中意 , 但我也不能野居山间 , 干出那种不合人情的事来 。 在这样的地方也能遇见人 。 有把衣服曳在腰间、用毛巾裹着头的老爷子;有穿着红围裙的大姐;有时还碰到面孔比人长得多的马 。 尽管受到千万棵桧树的包围 , 尽管呼吸着海拔几百米高的空气 , 仍然能够感受到人的气息 。 岂但如此 , 跨过山梁 , 前方就是今日寄宿的那古井温泉场了 。人对事物的看法是各种各样的 , 列奥纳多·达·芬奇曾经对弟子说过:听听那钟声吧 , 同一口钟 , 各人听到的响声有时会不一样 。 即使对一个男人或女人 , 人们的评价也不会一致 。 因为是一次非人情意味的旅行 , 以此时此刻的心境看人 , 会同平素杂居于市井小民之间的时候各不相同 。 尽管不能完全摆脱人情的束缚 , 但至少像观看能乐表演时那样心性淡泊 。 能乐也表现人情 。 我不敢保证看了《七骑落》和《隅田川》之后不流眼泪 , 但是这种艺术只能以三分情和七分艺来表演的 , 我们从能乐所获得的艺术享受 , 并不是从下界人情中原封不动照录下来的 , 它是在事实的基础上套装几层艺术的外衣 , 采用的完全是现实世界上所没有的悠远而娴静的动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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