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最后4000只白鹤:毒杀、枪击、无处落脚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追鹤人和地球最后的4000只白鹤中国新闻周刊采访人员/黄孝光“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5月11日凌晨5点 , 彻夜未眠的周海翔在朋友圈更新动态:白鹤“419”已失联13个小时 。“419”是这只白鹤的代号 。 在周海翔的镜头里 , 这是一只让人心生怜悯的白鹤 。 白鹤因为一身洁白无瑕的羽毛 , 别名雪鹤 , “419”却毛色泛黄 , 走路时一瘸一拐 。 它的状态糟糕极了 , 其他白鹤迁徙时速高达100公里 , 而它头一天迁徙的距离只有9公里 , 被同伴远远抛在身后 。每年春秋两季 , 白鹤迁徙时节 , 周海翔也常常处于“失联”状态 。 作为野生动物保护专家 , 他整日蹲守在野外 , 一方面调查白鹤等候鸟的生境 , 另一方面通过卫星跟踪器追踪被救助候鸟的迁徙动态 。借助卫星跟踪器 , 周海翔两年来对“419”的迁徙进行实时跟踪 , 勾勒出一张周而复始的白鹤迁徙图 。 循着这张图 , 周海翔等数十名志愿者一路为其保驾护航 。 毒杀、枪击、雾霾、食物短缺、栖息地消失……白鹤的迁徙之路 , 远比他们预想的惊心动魄 。白鹤在世界范围内一共只有4000余只 , 被认定为全球极危物种、中国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 。 但在学者和志愿者们看来 , 对白鹤的保护力度与其珍稀程度相比远不匹配 。此刻 , “419”正在进行获救之后的第三次北迁 。 自4月上旬从鄱阳湖起飞后 , 它脱离了鹤群 , 和伴侣也走散了 , 独自踏上飞往西伯利亚的5000多公里归途 。中毒的“大白鸟”两年前的春天 , 周海翔首次在辽河滩遇见“419” 。当时他在跟踪观察一个鹤群 , “419”正在河对岸扑棱着翅膀 , 似在挣扎 。 发现异常后 , 周海翔驱车绕行十几公里过河 , 看到一只成年鹤和一只幼鹤已经死亡 , 而“419”口吐白沫 , 明显是中毒症状 。 还有一只白鹤中了霰弹枪 , 两枚脚趾被打断 , 右侧翅膀也被打穿了 , 血流不止 。回想当时场面 , 周海翔说 , 幼鹤的死亡最令他心痛 。 2018年是白鹤种群颇为艰难的一年 , 因为北极繁殖地气候异常 , 新生幼鹤成活率大大降低 。 周海翔对东北迁徙地1800只白鹤统计发现 , 幼鹤的比例不足2% , 远低于8%的平均水平 。白鹤 , 大型涉禽 , 栖息于浅水湿地 , 因其生性警惕 , 有受访者称之为“距离人类最远的鹤类” 。 每年秋季 , 白鹤从出生地西伯利亚飞往江西鄱阳湖越冬 , 第二年春天回迁 , 途中会停留在东北湿地休息觅食、补充体力 。 在东北 , 白鹤通常活动于松嫩平原和辽河平原 , 尤其以平原上的獾子洞湿地和莫莫格湿地为主 。在周海翔的个人环保日志中 , 保护白鹤行动最早可追溯到2005年 。 当年 , 他无意中发现沈阳獾子洞湿地有白鹤出没 , 而当地民众对这种“大白鸟”一无所知 , 以为它是跟羊群一样普遍的物种 。 “总有人来湿地下药毒大雁 , 也有‘大白鸟’跟着中毒 。 下药的人捡走鸟之后 , 村民也能陆续捡走一些 。 ”周海翔大为震撼 。 当时他身兼多重身份:沈阳理工大学生态环境研究室主任 , 鸟类研究专家 , 辽宁省环保志愿者联合会副会长等 。 他在獾子洞湿地发起白鹤保护行动 , 把个人电话印在年历上 , 在周边村落挨家挨户做反盗猎宣传 。 此后 , 越来越多的受伤白鹤 , 被送往周海翔所在的沈阳猛禽救助中心 。 “如今盗猎问题缓解了很多 , 不过还是会有零星事件发生 。 ”周海翔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发现中毒的“419”后 , 周海翔与同伴在现场找到了两枚弹壳和大量泡过毒药的玉米粒 。 他们第一时间给两只幸存白鹤戴上黑色眼罩 , 注射解毒药、初步包扎止血后 , 紧急送往沈阳猛禽救助中心 。 中枪白鹤因其枪下逃生的经历 , 志愿者们给它取名“枪生” 。 中毒白鹤戴上了编号为“419”的环志 , 并以此为名 。为避免产生应激反应 , 获救没几天 , “419”和“枪生”先后被送往獾子洞湿地紧急放飞 。 放飞之前 , 周海翔给它们佩戴了卫星跟踪器 。 “跟踪器每隔一小时更新白鹤的位置、温度和运动量 , 有助于掌握白鹤的迁徙规律 , 对可能出现的危险及时介入 。 ”跟踪器的提供者、湖南环球信士公司负责人周明辉说 。安上跟踪器后 , 这两只白鹤成了周海翔日夜牵挂的“家人” 。 两年来 , 他凭借跟踪器反馈的信息 , 对“419”和“枪生”进行迁徙直播 , 已累计发布2.4万字的朋友圈 。何处落脚?今年4月8日 , “419”从鄱阳湖起飞 , 再次踏上北迁之路 。数据显示 , “419”的迁徙速度逐渐放慢 , 日均里程从100多公里一度降到个位数 。 经志愿者走访 , 周海翔最担忧的情况被证实:它掉队了 。 5月1日 , 志愿者刘丽在内蒙古通辽市的一处泡子找到了它 。 “它状态很差 , 浑身脏兮兮的 , 一走一趔歪 。 ”刘丽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刘丽将情况告知周海翔 , 周海翔第二天便从黑龙江赶往通辽 。 当天晚上11点 , 周海翔在“419”停歇点附近扎下营地 。 凌晨3点半 , 晨光初现 , 周海翔用超长焦记录了“419”睡醒、觅食、跪窝、梳羽、睡回笼觉、被细犬惊飞的全过程 。 在他拍摄的一段小视频中 , 正在觅食的“419”踉跄而行 , 几步之后因为疲惫突然跪下 。 见此场景 , 镜头背后的周海翔潸然泪下 。和2018年秋南迁的境遇相似 , “419”耗时近半个月 , 才走完原本只需3天的里程 。 候鸟飞行 , 遵循特定的“航道” 。 每年秋天 , 自西伯利亚远道而来的白鹤在东北补充了足够的体能后 , 通常跨越渤海 , 经停黄河三角洲 , 之后直接飞往江西鄱阳湖 。分属不同鹤群的“419”和“枪生” , 飞行轨迹不尽相同 , 并且每年都在发生变化 。 自它们的脚步踏入中国 , 周海翔便开启了实时追踪模式 。 运动量和体温的异常波动、航向的明显偏离、不正常的落点、休息时突然的位移……这些在周海翔看来都是危险信号 。尤其到了南方 , 除少数几个自然保护区之外 , 沿途多是人口密集区 , 一旦落单或者受伤 , 它们将面对生与死的考验 。 为了保护它们 , 周海翔专门组建了微信群;分布在全国各地的数十名志愿者纷纷加入 , 根据周海翔的指令行动 。2018年11月29日 , “枪生”在骆马湖改变航向 , 沿京杭大运河北上至微山湖一带;连续飞行33个小时后 , 停落在豫皖交界处的一个小水塘 。 降落之前 , 它的飞行高度降到50米 , 飞行方向变化不定 , 说明正在寻找落脚点 。“放大地图发现 , 那一带全是农田 , 人为干扰严重 , ‘枪生’选择小池塘实在是无奈之举 。 ”确定落点后 , 周海翔立即求助当地公安 。 经民警确认 , “枪生”身边还有6只同伴 。此后 , “枪生”在途中多次反向飞行 , 后来和同伴飞越了大别山 。 在离鄱阳湖只剩100多公里时 , 它们再度偏离轨道 。 12月5日 , 它们抵达湖北蕲春县青石镇 , 在这一带逗留了11天 。地图显示 , “枪生”落在了一所中学背后的小水库 。 “它离村庄太近了 , 若非状况不好 , 不会落到那个地方 。 ”武汉志愿者李振文向《中国新闻周刊》提道 。黄河三角洲到鄱阳湖有1000多公里 , “枪生”此番不正常的迁徙 , 揭示出这段路途无处歇脚的尴尬处境 。 为寻解决之策 , 2019年春 , 周海翔对“枪生”和“419”的飞行轨迹作了线上复盘 , 并且针对关键点位到实地走了一遍 。这段路程难寻落点 , 白鹤需要日夜兼行 。 体力不够者如“枪生” , 则往往面临迫降难题 。 “我们应该为它们找到一块合适的落脚点 。 ”周海翔一直为此发愁 , 却意外发现 , 迷航的“419”帮他找到了答案 。腿脚不便的“419”自骆马湖偏航后 , 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到达江苏盐城 , 最终飞抵苏皖交界的石臼湖 。 它在石臼湖停留了13天 , 在此之前 , 石臼湖同样没有白鹤经停记录 。石臼湖是长江下游唯一的通江湖泊 , 总面积207.65平方公里 , 由古丹阳湖分化而成 。 周海翔在湖岸看到大量渔网堆积 , 原来这里曾盛行围网养殖 , 生态遭破坏 , 后在中央环保督察组监督下 , 当地启动退渔还湖整治工作 。 这项工作在“419”抵达之前刚刚完成 , 清理渔网后 , 水滩露出 , 白鹤得以停留 。周海翔认为 , 在保障安全和食物供给的条件下 , 石臼湖有成为白鹤新的补给站甚至越冬地的潜力 。最后一块越冬地2018年冬 , 向东偏航的“419”和向西偏航的“枪生” , 均用了半个多月时间 , 抵达原本只需耗时2天的越冬地——鄱阳湖 。白鹤原本在全球有东部、中部和西部3个种群 , 分别越冬于中国、印度和伊朗 。 其中 , 中部种群于1982年消失 , 西部种群数量为个位数 , 目前世界白鹤总数约4000只 , 几乎全部为东部种群 。对东部种群而言 , 鄱阳湖作为越冬地的地位已然无可替代 。 目前 , 鄱阳湖的白鹤种群数量超过了全球总数的98% 。 “这就好比所有鸡蛋都放在了一个篮子里 。 如果鄱阳湖的栖息环境被破坏 , 白鹤恐将遭受灭顶之灾 。 ”北京林业大学学者贾奕飞撰文道 。2019年1月 , 周海翔和女儿周雪婷从沈阳出发 , 前往鄱阳湖考察白鹤生境 。 白鹤喜食苦草、苔草、荸荠等植物的茎和块根 , 不过在竹林咀 , 周海翔父女二人看到的植物以茭白为主 。 除了茭白 , 稻谷和田藕也成为白鹤的新晋食源 , 农业用地已成为白鹤的重要觅食地 。 注意到白鹤这一食性变化的志愿者 , 试图在鄱阳湖种植千亩田藕 , 以供白鹤食用 。今年年初 , 周海翔三进鄱阳湖 。 “通过追寻‘枪生’和‘419’的脚步 , 我找到了白鹤几乎都在鄱阳湖越冬的原因 。 ”据周海翔介绍 , 鄱阳湖和长江自然连通 , 夏季因长江高水位的顶托而汪洋如海 , 鱼虾满湖;冬季因失去长江顶托 , 裸露出广袤的滩涂和一百多个蝶形湖 , 成为白鹤等水鸟最大的内陆越冬地 。 “历史上 , 和长江保持连通远不止鄱阳湖 , 我们也在多个地方找到了白鹤遗迹 。 令人遗憾的是 , 如今大多数湖泊被水坝或水闸隔开了 。 ”鄱阳湖对白鹤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 然而在环保人士看来 , 这一越冬地目前正遭遇危机 。2016年11月 , 江西省政府提出建设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 。 官方介绍称 , 近年来鄱阳湖枯水期提前 , 枯水期持续时间延长 , 导致湖区的水生态和水环境有恶化的趋势 , 灌溉、供水发生困难 。 “为统筹解决鄱阳湖枯水期带来的一系列问题 , 我省提出建设鄱阳湖水利枢纽 。 ”拟建的鄱阳湖水利枢纽位于鄱阳湖入江水道 , 为开放式全闸工程 , 计划总投资约130亿元 。 消息传出后引起争议 , 赞成者认为建闸目的是保持鄱阳湖的水位 , 对生态环境保护利大于弊;反对者认为建闸会破坏候鸟栖息环境 。今年3月24日 , 江西提出加速推进鄱阳湖水利枢纽项目前期工作 。 看到消息后 , 周海翔公开撰文反对:“项目的推进 , 极有可能将迁徙水鸟在中国乃至全世界最重要的越冬地给毁掉 。 ”他认为应保留鄱阳湖的自然属性 , 而不应采取不可逆的工程手段 , 给鄱阳湖的生态系统施加压力 。5月11日 , 因为“419”长时间失联 , 周海翔紧急联系志愿者前往通辽探视 。 发现“419”仍停留在原地 , 所幸虚惊一场 。 5月12日 , 周海翔的电脑数据平台意外弹出“枪生”的数据——它已抵达俄罗斯雅库特 , 那儿有基站传出信号 。 和“419”落单的处境不同的是 , “枪生”在北迁时被发现有伴侣和幼鹤同行 。5月12日下午 , “419”抵达图牧吉保护区 。 周海翔说 , 这是唯一一处离开獾子洞湿地后 , 不必到周边农田取食的区域 。 从鄱阳湖到此约2000公里行程 , 它花费了35天时间 。 离终点西伯利亚还有3000多公里 , 它将失去志愿者的护航 , 一路向北独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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