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笔会【云边路】在工地 | 甫跃辉


北京联盟_本文原题:【云边路】在工地 | 甫跃辉
文汇笔会【云边路】在工地 | 甫跃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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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在县城干活 , 离施甸一中不远 , 一路找过去 , 在楼下喊他 。 阿爸 , 阿爸 。 不记得喊了几声 , 搅拌机的轰鸣声停歇了 , 阿爸从一栋盖到一半的红砖楼里走出来 , 听我说钱用光了 , 他从兜里翻出钱 , 一张一张捻出 , 递给我 。 不记得拿了多少钱 , 只记得阿爸转身 , 朝红砖楼里走去 。 搅拌机的轰鸣声复又响起 , 轰隆轰隆轰隆 。
阿爸是木匠大师傅 。 不管多大的师傅 , 木匠都只能算是夕阳产业了吧?钢筋水泥的房子越来越多 , 木工活越来越少了 。 阿爸的活路经常接不上 , 接不上就乱接些别的活 , 石匠、泥水匠 , 都干过 。 我去找他 , 往往是在他干木匠时候 , 偌大的房子里 , 一个人干活 , 还哼着小曲 , 很是悠闲自在 , 到灰头土脸的建筑工地去找他 , 还是第一次 。
这一年我读高一 。
再次和阿爸到建筑工地 , 我已经读大一 。
天不亮起床 , 打着呵欠 , 很快 , 困意全无 , 多少有些兴奋 。 我和阿爸在昏暗的院子边 , 洗脸 , 刷牙 , 各自推出单车 , 跨上去 , 叮铃叮铃打响车铃 , 拐出还在沉睡的汉村 , 朝大公路骑行 。 我不断问阿爸一些问题 , 阿爸耐心解答着 。 路两边的作物静默着 , 绿色还没从黑暗里剥离出来 。 说话间 , 向西 , 向南 , 再向东 , 半小时后 , 来到仁和镇上一处建筑工地 。
此时 , 太阳正慢慢拱出东山 , 照得西山顶一片红 。 红慢慢地往下移 , 再往东移 , 不一会儿 , 建筑工地也一片红 。 散落的红砖 , 成堆的红砖 , 砌到一半的红砖墙 , 在朝暾的映照下 , 愈发显出红来 。 周边的水稻、玉米和山药藤 , 绿叶闪动着柔嫩的光 。
我摘下眼镜 , 擦一擦镜片 , 又戴上 。 那年我刚戴上眼镜 , 是在复旦南区步行街上花一百多块钱配的 , 镜框比较松 , 稍微出汗 , 就会往下滑脱 。 我不时会下意识地伸手扶一下 。
阿爸在二楼砌墙 。 砌墙看上去很简单 , 抹一点儿沙灰 , 搁一块砖头 , 然后用瓦刀敲一敲 。 但真做起来 , 也是很需要技术的 。 建筑队可不敢把砌墙的重任交给我这戴眼镜的“书生” 。 那我负责什么呢?负责搬砖 。
从一楼搬到二楼 , 一块红砖重四五斤 , 每只畚箕里放不了几块 。 扁担压在肩头 , 汗水流了满头 , 走了才两趟 , 肩上的肉已是又酸又痛 , 汗水流到眼镜片上 , 前路一片模糊 。 和我一起挑砖的 , 是几个女人 , 三十岁到五十岁不等 , 她们一看就是干惯了这活的 , 粗手大脚 , 每趟挑的砖都比我的多 , 走得还比我轻快 。 她们纷纷拿我开玩笑 , 无非是问我 , 有没有女朋友啊 , 怎么大学生会来搬砖啊 , 戴着眼镜看不看得清路啊 。
她们说到眼镜时 , 眼镜似乎忽然意识到了我脸上的汗水 , 立时变得沉重 , 不可阻遏地往下滑 。 终于 , 在我耸起肩蹭脸上的汗水时 , 头一歪 , 眼镜掉了 , 跳跃两下 , 落在脚后 。 此时 , 我正走在一段楼梯的中间 。 世界 , 瞬间起了一场大雾 。 已近中午 , 目之所见 , 只是一片耀眼的朦胧的光 。 近处的红砖、钢筋 , 都闪着亮光;坝子四周青郁郁的山 , 山顶湛蓝蓝的天 , 都在各自的色彩里迸出强烈的音符 。 我一时踌躇 , 乱糟糟的逼仄楼梯上 , 要放下担子 , 有可能砖头会滑脱 , 我便一手撑住墙 , 一手扶扁担 , 前脚立稳 , 后脚下伸 , 勾起眼镜 , 慢慢抬起 , 同时腾出扶扁担的手 , 探下去 , 手脚并用 , 终于 , 手和脚在空中成功会师 。 幸好眼镜没摔坏 , 擦一擦镜片 , 重新戴上 , 世界复归原位 。 没人看到我刚才的狼狈样 。 ——后来我写过个短篇小说《初岁》 , 里面有个戴眼镜杀猪的年轻人 。 杀猪时戴不戴眼镜呢?这是让他困惑的大问题 。 写小说时 , 我并没想到在工地打工的这个细节 , 是潜藏的记忆流露吧 , 让现实和虚构 , 不经意间沟通了“真实”的涓涓细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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