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村里的树,模仿村里的人 | 雍措( 二 )


我不理一棵柿子树 。 好几年都不理它 , 像跟它生了很大的仇气 。 直到有一天 , 阿拉拿着一个红红的大柿子逗我 。 她把柿子放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 最后说:奇怪 , 凹村柿子要不是扁的 , 要不是椭圆的 , 你家的柿子怎么就长成了方柿子 。 她疑惑的时候 , 我也疑惑 。 我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一棵柿子树的果实了 。 阿拉看看柿子 , 再看看我 , 突然哈哈笑起来 。 她说这个柿子真像我的脸 , 整棵树上的柿子都像我们家人的脸 。
当时 , 我不信 。 后来我仔细观察过这棵树 , 它和凹村的很多柿子树都不太一样 。 它的果实、叶子、长势都和我们家人长得非常相似 。 我们家人的脸是凹村出了名的方脸 , 很多人背地后议论 , 说我们家上辈子富得流油 , 个个肥头大耳 。 大柿树不但果实长得方 , 叶子也圆中带方 , 和我们家的脸一样 。 它粗粗的树干不是笔直的冲上天 , 而是长得不紧不慢 。 它长一节 , 打一个结 , 长一节再打一个结 , 像累了有人放根小凳子在那里一样 。 这个结像极了我驼背爷爷背上的驼背 , 只是爷爷长不了那么高 , 只能在自己的背上打一个小结 。 爷爷也想在长累的时候 , 歇一歇 。
当我发现这个秘密时 , 我摘了很多凹村人种的核桃树、梨树、桃树、花椒树的叶子、果实和我家的一一做了比较 。 这些叶子、果实和我们家的都不一样 。 我家果树的果实和叶子的长相都像我家人的脸 , 方方的 。 后来 , 我把我摘的凹村每家的叶子和果实再还回每家时 , 我再次发现 , 凹村每家人的果实和叶子都不相同 , 它们都像每家人的脸 , 长的、圆的、椭圆的、尖的、扁的 。 树干的长势也各异 , 笔直的、弯弯的、高高的、矮矮的、粗的、细的 。 我不禁感叹 , 树在模仿凹村人的一辈子 。
夜里 , 我听风刮树的沙沙声 。 那是树在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 。 柿子树说话的声音像我阿爸的声音 , 粗粗的;核桃树的声音像我阿妈 , 柔中带尖;苹果树的说话声像我那死了的阿哥 , 硬硬的;葡萄藤说话的声音像我和阿姐 , 叽叽喳喳的 。
『花城』村里的树,模仿村里的人 | 雍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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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来越注意凹村的很多东西 , 包括土地、畜牲、每场落在凹村门口的雪、每条经过凹村的路、每天挂在凹村天上的星星、白云甚至是生长在谁家门口的一棵野草、一朵野花 , 我都认真观察过 。 观察得越多 , 我越肯定 , 每样东西都在模仿凹村人的一辈子 。 那些模仿凹村人一辈子的东西 , 汇集在一起 , 又形成了另外的一个凹村 。
某个凹村在一个我们看得见但却不太在意的地方生长起来 。
从我发现这个秘密之后 , 我对待每样凹村的事物都客气起来 。 我犯不着去得罪它们 , 得罪它们就是得罪另外的一个凹村 。
路上 , 我遇见谁家去放羊 , 我先给羊的主人家打招呼 , 再去给一群准备上山的羊打招呼;遇见谁家在打核桃 , 我先问候核桃树上的人 , 再去摸摸那棵树 , 嘴里说着:你辛苦了 。 树上的人从密叶子里回话:不辛苦 。
我想和凹村的所有搞好关系 。 说不定 , 下辈子我也会投生成凹村里的一棵树、一头牛、一条路 , 长着长着就像凹村的谁家人了 。
关键是我还明白一个道理:凹村的很多人是活不过凹村的一块地、一棵树、一条路的 , 如果我这辈子和它们搞好关系 , 下辈子再投生到凹村 , 我就不会那么孤单 , 至少我有那么一些我熟悉的东西在那里 , 它们不会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对待我 。
『花城』村里的树,模仿村里的人 | 雍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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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 , 我在路上遇见达噶 。 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他 , 他嘴里的门牙又掉了两颗 。 他老得不能再老下去了 , 像他家院子里干裂的杏树 , 随时等待一阵风把他带进土里 。
达噶背着手 , 又是冲我呵呵地笑 , 他的笑声仿佛来自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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