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丨小时候吃的过年菜,一辈子都忘不了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 。 本文为“人间有味”连载第77期 。
大锅下猪油烧热 , 下姜丝、肉丝爆香 , 氽水 , 水开后放入红、白萝卜丝 , 平肚(炸猪皮)、芹菜段、白菜段、油豆腐丝、猪肝片、肉丸子、红薯粉条 , 加盐调味 , 熬煮一小会儿 , 待薯粉变软 , 尚有些韧劲时捞出 , 洒上葱花 , 点几星胡椒 , 便是小城年夜饭上必备的一道菜——和菜 。 这道菜 , 是张文幼时过年愿景中关于食物的许多个期待之一 , 从重要性来说 , 仅次于香肠、饺子和肉丸子 。 和菜不难做 , 食材也不金贵 , 大人们非得过年才做 , 只因它太费工夫 。 偶尔下馆子 , 只要看到菜单上有这道菜 , 张文总忍不住要点 , 吃上一口 , 抱怨菜味不正之余 , 总要想起孩提时 , 在东乡老屋度过的许多个年节 。 那些年节是张文印象里许多食物的源头 , 有着记忆里的幽香和童真的过往 。 1 下老坝是一条汩汩的流水 , 发源自大围山麓 , 迤逦而下 , 汇入大溪河 。 老屋就在坝边头 。 冬日有太阳的下午 , 一个老妇人裹紧棉袄 , 坐一把竹靠椅在自家门口晒太阳 , 膝上盖件破衣服 , 脚下放一个火屉凳 。 全白的头发 , 佝偻的身形 , 一张细长的脸上满是皱纹 , 怀里抱着一只黄铜水烟壶 , 呼噜噜地抽个不停 , 眼睛眯缝着 , 似在看着下老坝的流水 , 又似看向更远处 。 看到张文一家 , 妇人放下烟壶 , 笑眯眯地打招呼 , 露出一口稀松的黄牙 。 “小张啊 , 回来过年咯 。 ”这是跟张文父亲说的 。 “你啷家过年好啊 。 ”张文父亲笑着应答 , “等下来给您拜年 。 ” “受当不起噢 。 ”老人笑着 , 拘谨地打着拱手 。 老人夫家姓李 , 村上人都叫她李家婆婆 , 是个五保户 , 与张文奶奶家是隔壁邻居 。 再靠西边 , 住着一对老夫妇 , 是张文未出五服的太叔公、太叔婆 。 1989年的年节前 , 张文随父母回乡 。 一家人提着大包小包 , 坐上总不准时的绿皮小火车向东 。 火车摇摇摆摆地龟速前行 , 张文总被摇到晕 。 停站时的急刹更让他受不了 , 胃中翻滚 , 过了小半程就想吐 。 母亲总会准备梅子与风油精给他缓解 , 父亲倒在一旁揶揄:“坐火车都会晕噢 , 真是新鲜 。 ”母亲瞥了他一眼 , 他便收了声 。 下了火车 , 还需走上好几里的田间路 , 才能到张家冲、远远地看见自家老屋了 , 真到老屋 , 尚且需过一座建在下老坝上的木桥 , 再过一条小溪 。 有太阳的日子 , 李家婆婆就坐在家门口 , 见到人便会欠起身 , 站一站 , 又坐下 。 人从眼前过 , 往来匆匆 , 讲礼貌的会问声好 , 仅此而已 。 她会笑着回应 , 弯一弯腰 , 语气里半是讨好、半是卑微 。 已是黄昏时分 , 风有些大了 , 夕阳的红晖洒在归家人的后背上 , 眼前的老屋屋顶的烟囱升腾着炊烟 , 张文大喊着奶奶 , 屋里由远及近一迭声的应答 , “吱呀”一声 , 堂屋的门就拉开了 。 张文奶奶、李家婆婆和张文的太叔公太叔婆三户住家是一栋大屋 , 东西相连 , 本是宗族祠堂 , 有百年历史 , 高屋大梁 , 依山傍水 , 大气雄壮 。 听说早年间是有专人打理的 , 族人年年祭祀 , 破四旧被铲了门楣、撤了牌位 , 才分作住宅 。 分到宅子的3家都是破落户——太叔公两老无后 , 李家婆婆是孤老 , 而张文家自爷爷的爷爷起 , 便一脉子息不厚 , 数代单传 。 爷爷曾经开玩笑地跟张文说起过:“那一年自家土砖屋塌了 , 想起屋冇得帮手 , 又出钱不起 , 队上照顾 , 就住到祠堂来了 。 ” “爸爸呢?”张文问 , “他可以帮手啊 。 ” “那时候 , 他才两三岁啊 。 ”爷爷哈哈大笑 , “条凳倒了都扶不起 。 ” 2 张文幼时的印象里 , 父亲厨艺了得 , 却只在年夜饭上显身手 。 那年腊月二十九 , 家里腊肉早早熏好了 , 伏鸡、伏鸭、伏鱼都做好了 , 奶奶还炸好了玉兰片 , 炒好了花生蚕豆 。 张文对那一年过年的印象之所以那么深 , 是因为奶奶娘家兄弟送来了一袋糯米 , 奶奶将它蒸熟晒干 , 吃过晚饭 , 父亲便做了一道新鲜零食——冻米糖 。 柴火灶前 , 张文揽了添柴的活 。 天寒地冻时 , 守着一灶火 , 不时地往里添柴 , 看着腥红的火苗舔舐着漆黑的锅底 , 眼里慢慢起了像是盯着太阳看久了一般的光斑 , 对张文来说 , 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 父亲则将糯米倾入锅中翻炒 , 炒至起膨 , 散出满室米香 , 洒入熟芝麻 , 再倒入熬好的糖汁 , 搅匀捞起 , 倒进模具(四根方木小板契成的一个方型) , 再用一根略短于模具框的、方方的木棍反复按压 。 父亲的额头沁出了汗 , 热与力之下 , 食材的本味徐徐溢出 , 空气中都带着香甜 , 仿佛连眼前灶间的火光也是香甜色的 , 似烤化了的山楂果 , 令张文口水满溢 。 待米糖稍稍冷却 , 父亲撤去模具 , 先用竖刀切成厚条 , 再横刀细片 。 张文绕过灶台 , 奔到父亲身边 , 拈切好的吃 。 冻米糖仍是软的 , 不受力 , 拈起一片耷拉着 , 塞到嘴里 , 米脆糖黏 , 微微的热 , 细嚼着 , 糖的甜攀着米的甜 , 芝麻的幽香又提振着米香 。 张文正沉浸着 , 父亲却大声呵斥起来 。 奶奶护着张文 , 与父亲争辩:“家里零食备少了 , 我孙才这么馋呢 , 你要舍得点 。 ” “你啷家给点啊?”父亲开玩笑地说 。 “我不认字呐 , 赚不到钱啊 。 ”奶奶当真了 , 嗔怒着 , “你嫌我拿不出钱给你噢 。 ” “没钱帮帮忙也行啊 , 文伢出生后你也不进城帮忙带带 。 ”父亲依旧笑嘻嘻地 , “要我们请保姆 , 即算说句给你们寄钱停几个月 , 也是个意思嘛 。 ”父亲参加工作后 , 每月给奶奶捎生活费 , 婚后也不断供 , 母亲管钱 , 两边家长都给月敬 , 一碗水端平 。 “那不行 , 我这里也有人情打算啊 。 ”奶奶声调低了 , 打着岔走开去 。 冻米糖做得不多 , 但新鲜吃食 , 邻居家多少也会分送一些 。 先送太叔公家 。 奶奶郑而重之地将切好的冻米糖用纸包好 , 系上小绳 , 四四方方一小包 , 让张文提着送过去 。 父亲又封了一个红包 , 嘱他一起送去 。 “我来送吧 。 ”奶奶不放心 。 “让他去 , 几脚路 , 等下他还要在坪里放花炮的 。 ”张文母亲轻声地回道 。 冷风扑面寒 , 幼小的张文迈过门坎 , 蹦蹦跳跳地跑进黑夜里 , 风送来远处的水声与林涛声 , 老鸹在夜树上号叫 , 稻田里的水洼冻上了 , 在农舍灯光的映照中折射着银灰色的冷光 , 远山静默 , 田间的孤树秃了枝杈 , 萧索又落寞 。 清脆的童声隔了几米远就响起了 , 张文大声地喊着“太叔公” 。 是太叔婆开的门 。 “食饭冇?”太叔婆的脸上笑开了花 , 瞥见张文错愕的表情 , 客家话又转浏阳话 , “吃了饭没啊?” “你们家年年这么讲礼性 。 ”太叔公高声说着 , 也迎了上来 , 拉着张文在屋里坐定 , 让他烤火 , 端出茶水、张罗零食 , 像招待大人一样招待他 。 二老一般清瘦 , 太叔公已经七十了 , 仍旧满面红光 , 两道寿眉花白浓密 , 眉下的小眼睛透着亮亮的光 。 太叔公拉着张文问东问西 , 张文捡着自己明白的回答:“爸爸在家里 , 还在做事 。 他说明天来看您 , 还要陪您扯二胡咧 。 ” “小叔叔呢?”张文东张西望 , 小声地问 。 “出去野去了 , 一天到晚不落屋咧 。 ”太叔婆忿忿地说 。 二老过续了亲戚家的一个孩子当孙子 , 已经两三年了 , 可孩子过来时已经十来岁了 , 与他们不亲 , 性子也顽劣了些 , 二老管不住 。 “你们吃咯 , 我爸爸做的 。 ”张文看太叔婆没有打开点心包的意思 , 自顾着帮他们打开 , 拈出一片 , 献宝般地递给她 。 太叔婆咧着嘴笑了 , 露出仅剩的几颗牙 , 指了指太叔公:“给他吃 , 我咬不动咧 。 ” 张文在太叔公家待了许久 , 太叔公给他讲秦叔宝卖马 , 讲岳飞钩镰枪大破连环马 , 又讲到族上故事 , 说老祖宗化山公夜袭偷水贼 , “化山公是武举人 , 一身功夫 , 有一天啊 , 他故意大白天的骑马下县城 , 夜里邻村黄家就召齐人马要抢我们的水源 , 哪晓得他半夜打回转 , 一根枞木棍打倒十二人 , 功名都革掉了” 。 张文听得似懂非懂 , 塞了一嘴的零食 , 连自家带来的冻米糖都没少吃 。 那夜里 , 张文还应了太叔公的考核——太叔公让他写毛笔字 , 他写了几个 , 原想写“龙腾虎跃” , 嫌笔划太多 , 写了个“天南海北” , 笔枯墨浅力又弱 , 形似饱满 , 中多疏漏 , 张文又蘸着墨填上 , 被太叔公按住了手腕 , “人怕嫌 , 字怕填” 。 太叔公一本正经地说:“架子有了 , 写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 不要补 。 写字和做人一样的 。 ”这句话让张文觉得突兀 , 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 。 临走时 , 太叔公拉着张文去了屋后的厨间 , 隔着窗户 , 指了指窗外的一棵柚子树:“你看它 , 今年终于挂果了 , 就是太酸 , 明年可能好一些 , 甜些就给你留两颗柚子啊 。 ” 张文出门时 , 小叔叔将将进门 , 是个矮矮胖胖的少年 , 长着淡淡的胡子 , 流着脓鼻涕 , 跟谁都不打招呼 , 自顾在茶桌上拈了几片冻米糖 , 进自己房了 。 3 翌日一早 , 鸡叫过几遍 , 奶奶才将张文叫起了床 , 她用肉丝开汤打底煮了面条 , 唤张文起来吃 。 奶奶一早去买了肉 , 割出一小块全瘦的 , 细细切丝 , 与姜丝和着炒 , 洒些豆豉再氽水 , 纯白的面条卧在腾着热气的汤里 , 像一弯温泉环抱着雪山 , 山顶再点一勺剁辣椒 , 如红日初升 , 筷子伸进去一通搅 , 雪山塌了 , 日头散了 , 碗底的大鱼也漂了面——原来还卧着个荷包蛋呢 。 夹一筷子 , 豆豉提香 , 姜辣提味 , 肉甜、蛋鲜、面筋道 , 一口下肚 , 胃就醒了 , 再吃两口 , 整个人都醒了 。 张文满心感慨:过年果然是什么都不一样 , 一碗面都不简单对付 , 做得这么精致好吃 。 因昨晚张文回来太晚 , 李家婆婆的节礼是父亲一早送去的 。 “婆婆子在家里拉风箱(哮喘)呢 , 看到我来了 , 拍了拍胸口 , 嘴里默了默 , 就不喘了 。 ”早餐时 , 父亲跟奶奶说 。 “她前面那个(丈夫) , 说是挂使徒牌的角色 , 辰溪那边迁过来的 , 会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 ”奶奶笑着说 , “她也学了些 , 可惜了 , 会的多也变不出米粮 , 六零年饿死了 , 她才改嫁给后头这个 , 说是个暴脾气 , 打她打得狠 , 没过几年也死了 。 ” “巫医啊——你也喘 , 怎不叫她治治?”父亲扒着面 , 嘟囔着问 。 “怎么没找?你爸拎着腊肉上门请咧 。 ”奶奶抚着额说 , “她自己明说的 , 她会的只能应急 , 用多了不好 。 再说了 , 会这个的 , 能治病 , 也能害人啊 。 ” “你不要去她家玩啊 。 ”奶奶伸出一根指头 , 点了点张文的额头 。 张文不太明白 , 还是点了点头 。 年三十中午下起雪来 , 坡上的小朋友下来找张文玩 。 他们个个比张文大 , 却十分看重这个一年来一次的城里小客人 。 他们搭上梯子给张文摘檐下的冰凌子 , 张文接过就舔 , 凉丝丝 , 味寡淡 , 却还是不敢上厨房偷白糖 。 张文也拿自己带来的饼干分给大家吃 , 夹心的 , 母亲好容易托人弄了两包 , 伙伴们一人分一块 , 就没了大半 。 大家都不舍得大口咬 , 张文教他们 , 掰开来 , 先把中间的糖心舔掉 , 一口口舔 , 沁甜 , 一块饼干也能吃得久些 。 张文又拿出烟花来放 , 也不敢多放 , 算计着 , 玩得久一些 。 白日焰火在天光下 , 是收敛的闪光与放纵的烟气 , 总叫人看不尽兴 。 天光黯淡了 , 雪仍旧下着 , 第一声鞭炮响起时 , 孩子们一哄而散 , 要回家吃年夜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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